劫(第3/13页)

“你在说些什么呀?”弘明眉心菊花般地飞快一缩。

“我什么也没说呀。”诗人又动人地一笑。

弘明认识这位诗人已有十年。那是在诗人辞官回乡的时候。在弘明的记忆中,诗人从没有以这种口吻说过话。

在过去的十年中,有些心里话,只有跟诗人,弘明才一一道来。诗人只是默默而善解地倾听,从不发表评论。

诗人是伴随那奇怪声音出现的。弘明回忆,诗人的作品,是不是有不少押“歌”韵?这一点,他以前从没注意到,而今却也一下想不起来,便说:

“你要让我怎么超度你呢?”

“超度?法师还是先超度自己吧。我看你好像还没有参透生死,是泥菩萨过河呀。这是这些年来我观察你的心得。”

“让你费心了啊。”弘明脸色并没有丝毫变化。但诗人还是察觉到和尚的身体有极轻微的一颤。

“哪里。不过要辨出你的真相也是真不容易。你在这里耽搁的时日也够久了,还是请法师到樊笼之外去吧。”

“这回是施主执着了。世上本无所谓樊笼不樊笼的。”

“既然如此,反正也是景由心照,出去岂不是一样么?”

“可是,现在还不能走呢。我还要主持这场法事,香客就要到了。这些都是前世未了的因缘。”

诗人沉思一会儿,说:

“那也好。寺里的事,就由大和尚做主吧。”

目送诗人走出禅房,弘明心想,看来,时间之河也只是一道虚设的天险。他心底不禁涌上一阵玄痰,咳喘起来。

这具臭皮囊,是不能要了。

他低吟:“相会再别离,别离再相会。秋风吹旷野,一期只一会。”

这是诗人前几年作的一首禅诗。弘明颇为称道,把它抄录下来,并亲自用毛笔书写,制成条幅。

现在,它就挂在禅房的墙上。

弘明在心里再度把它欣赏了一遍,然后走出禅房。

看见方丈忽然现身,僧众又惊又喜,一齐围上来。

“明日法事的准备工作,都完成了么?”弘明问。

职事和尚说:“都做好了。佛像重新上了釉彩,各殿堂作了彻底的洒扫,香客住宿的僧房也腾了出来,香积厨还准备了上好的斋席。”

弘明点头:“很好。”又问,“可有人来找过我么?”

“倒是没有。”

“空谷居士,也没来么?”

空谷居士是诗人的号。

“哦,对了,刚才空谷施主的小僮到寺里来了。他说主人今晨骑马摔在河汊里,折断了一条胳膊,因此明日的法事,他是不能来助兴了。”

“知道了。”

弘明在寺里走了一遭,细细打量相伴了四十年的物事。他掸掉几尊佛像衣褶里的一些灰尘。他看到了摔成两截躺倒在地的如来。

“还是努力想办法把它扶起来吧。香客就要来了,咱们寺虽然小,也多少得像个样子,别让客人看着笑话。”他嘱咐。

四十年只是一瞬。

村里人都不知道小和尚来自何方。但他除了学养深厚、见多识广外,还颇有神通。他能治好不少疑难病症,并能准确预测年景歉丰。

小和尚在村中住下来。他来之后,年年风调雨顺。

他还劝诫大家,除了种田吃饭,孝父忠君外,还应该关心生死这样的大问题。

他描述的极乐世界,吸引了一些村民。慢慢地,信佛的人多了。

终于有一天,大家把村中原有的一座山神庙,改建为了佛寺,供养起僧人。

村子很偏僻,很少有外乡人来。弘明在这里弘扬教义,普渡众生,果然深得人心。

第三十年上,诗人回来了。诗人是本村人,考中进士后一直在外地做官,最近忽然觉得官场生活无趣,遂辞官回到故里。

庙宇引起了诗人的兴趣。若说这世上还有知音的话,便只有弘明和诗人这一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