宇宙墓碑(第3/12页)

死是无法避免的,但我还是担心蓟教授过早谢世。这个世界上,仅有极少数人在探讨诸如宇宙墓碑这样的历史问题。他们默默无闻,而且常常是毫无结果地工作着,这使我忧心忡忡。

我不止一次地凝神于眼前的全息照片,它就是蓟教授提到的那座坟。它在天鹅座α星系中的位置是如此偏僻,以至于直到最近才被一艘偶然路过的货运飞船发现。墓碑学者普遍有一种看法,即这座坟在向我们暗示着什么,但没有一个人能够猜出。

我常常被这座坟奇特的形象打动,从各个方面看,它都比其他墓碑更契合我的心境。一般而言,宇宙墓碑都群集着,形成浩大的坟场,似乎非此不足以与异星的荒凉抗衡。而此墓却孑然独处,这是以往的发现中绝无仅有的一例。它址于该星系中一颗极不起眼的小行星上,这给我一种经过精心选择的感觉。从墓址所在的区域望去,实际上看不见星系中最大的几颗行星。每年这颗小行星都以近似彗星的椭圆轨道绕天鹅座α运转,当它走到遥遥无期的黑暗的远日点附近时,我似乎也感到了墓主寂寞厌世的心情。这一下子便产生了一个很突出的对比。一般的宇宙墓群都很注意选择雄伟风光的衬托,它们充分利用从地平线上跃起的行星光环,或以数倍高于珠穆朗玛峰的悬崖做背景。因此即便从死人身上,我们也体会到了宇宙初拓时人类的豪迈气概。此墓却一反常规。

这一点还可以从它的建筑风格上找到证据。当时的筑墓工艺讲究对称的美学,墓体造得结实、沉重、宏大,充满英雄主义的傲慢。水星上巨型的金字塔和火星上巍然的方碑,都是这种流行模式的突出代表。而在这座孤寂的坟上,我们却找不到一点这方面的影子。它造得矮小而卑琐,但极轻的悬挑式结构,却在有意无意中使人觉得空间被分解后又重新组合起来。我甚至觉得连时间都在墓穴中自由流动着。这显然很出格。整座墓碑完全就地取材,由该小行星上富含的电闪石构成,而当时流行的做法是从地球本土运来特种复合材料。这样做很浪费,但人们更关心浪漫。

另一点引起猜测的便是墓主的身份。之前的常规做法是,必定要刻上死者姓名、身份、经历、死亡原因以及悼亡词等。但该墓除了镌有营造年代外,并无多余着墨,由此出现了各种各样的假说。是什么特殊原因,促使人们以这种不寻常的方式埋葬天鹅座α星系的死者?

由于墓主几乎可以断定为墓碑风俗结束的最后见证人,神秘性就更大了。在这一点上,一切解释都无法自圆其说,因为我们不得不对整个人类文化及其心态作出阐述。对于墓碑学者来说,现时的各种条件锁链般限制了他们。我倒是曾经计划过亲临天鹅座α星系,却没有人能够为我提供这笔经费,这毕竟不同于太阳系内旅行。而且不要忘了,世俗并不赞成我们。

我一直未能达成天鹅座α之旅,似乎是命里注定。生活在发生意想不到的变化,我个人也在发生变化。在我一百岁时,刚好是蓟教授去世七十周年的忌日。我忽然想起这一点,同时也忆起了青年时代和教授展开的那些有关宇宙墓碑的辩论。当初的墓碑学泰斗们跟先师一样,早就形骸坦荡了。追随者们纷纷弃而他往。我半辈子研究,略无建树,夜半醒来常常扪心自问:何必如此耽迷于旧尸?先师曾经预言,我为一时兴趣所驱,将来必自食其果,竟然言中。我何曾有过真正的历史责任感呢?由此才带来今日的困惑。人至百年,方有大梦初醒之感,但我意识到,知天命恐怕是万万不能了。

我年轻时的女朋友阿羽,早已成了我的妻子,如今是一个成天唠叨不休的家庭妇女。她大概是在将一生的不幸怪罪于我。自从那次我带她参观月球坟场后,她就受惊得了一种怪病。每年到我们登月的那个日子,她便精神恍惚,整日呓语,四肢瘫痪。即便现代医术,也无能为力。每当我查阅墓碑资料,她便在一旁神情黯然,烦躁不安。这时我便悄悄放下手中活计,步出户外。天空一片晴朗,犹如七十年前。我忽然意识到自己已有许多年没离开过地球了。余下的日子,该是用来和阿羽好好厮守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