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第3/4页)

此时此刻,超高音沃利策乐曲已经提升到如泣如诉的渐强音。突然间,香味循环系统中释放的马鞭草香变成了浓郁的天竺薄荷香。琳达动了动,醒了过来,茫然盯着半决赛看了一会儿,然后抬起头,闻了闻刚更换了香味的空气,突然笑了——那是一种像孩子一样开心的笑。

“波普!”她喃喃地说着,又闭上了眼睛。“啊,我真的喜欢这种香味,我真的……”她叹了口气,又倒进枕头里。

“可是,琳达!”野人哭唧唧地说道,“你不认得我了吗?”他已经非常努力,已经竭尽了全力。可她为什么偏不让他忘掉呢?他近乎是暴虐地紧握着她软弱无力的手,仿佛要逼着她从丢人现眼的美梦中清醒过来,从可耻又可恨的记忆中——回到现在,回到现实中来。现在是可怕的,现实是糟糕的,也是壮美的,深刻的,不可或缺的。正是因为什么事都迫在眉睫,才使得现在和现实如此可怕。“琳达,你不认得我了?”

他感觉到她的手轻微地握了握,算是对他的回应。他激动得热泪盈眶,于是弯下身去亲吻她。

她的嘴唇动了动。“波普!”她又轻声说道。他顿时觉得好像有人将一大桶屎尿扣在他脸上。

他突然怒从胆生。悲恸在第二度受挫后,终于找到了另外的发泄渠道,进而转化为痛苦的愤怒。

“可我是约翰!”他大声说道,“我是约翰!”他又气又恼,竟然抓住她的肩膀摇晃起来。

琳达的眼睛眨巴着睁开了。她看到了他,认出了他——“约翰!”——但又把约翰这张真实的面孔,这双真实而暴虐的手,放到幻境中去——把他跟隐藏在内心里的天竺薄荷香、超级沃利策音乐放在了一起,跟那些变了形的记忆以及构成她梦境的那些莫名其妙错了位的种种感受放在了一起。她知道他是约翰,她的儿子,但又把他想象成一个不速客,闯进了她与波普共度舒麻假期的马尔佩斯天堂。他之所以生气,是因为她喜欢波普;他之所以摇她,是因为波普和她睡在一个被窝里——好像这样做是不对的,好像所有的文明人都不那么做似的。“人人属我,我……”她的声音突然变成了几乎听不到的、窒息的咯咯声。她的嘴耷拉着张开,拼命把空气吸进肺里,但她似乎已经不知道该怎么呼吸了。她想叫——可是发不出声。只有她那双直瞪瞪眼睛中的恐怖,表明她正在饱受怎样的痛苦。她双手伸向喉咙,紧接着又去抓挠空气——她再也不能吸进的空气,对她来说已不复存在的空气。

野蛮人赶紧站了起,俯身去看。“怎么了,琳达?怎么了?”他的声音中带着一种哀求的口气,好像在央求她别吓唬他。

她看了他的一眼,可是那一眼充满了难以名状的恐怖——不但是恐怖,在他看来,还有责备。

她想在床上坐起来,却又跌回枕头。她的脸已经严重扭曲,嘴唇已经发紫。

野人转身就往病房前头跑。

“快!快!”他叫道,“快!”

此时此刻,一帮孪生儿正围成圈玩“找拉链”游戏,护士长站在圈子的中央,听到约翰的叫声,便转过身来。她先是吃了一惊,随即便不以为然起来。“别叫!替小不点儿们想想,”她皱了皱眉头,说道,“你这样会破坏制约的……你要干吗?”他冲进圈子。“当心点儿!”一个孩子叫道。

“快!快!”他抓起她的袖子,拉着她就走,“快!出事了。我杀了她。”

等他们返回病房尽头时,琳达已经死了。

野人一动不动地默默站了一会儿,然后扑通跪在床前,以手掩面,抑制不住地啜泣起来。

护士长不知所措地站在那里,一会儿看看跪在床前的这个人(表演得真丢人现眼!),一会儿又看看那些孪生子(孩子们真可怜!)。孪生子们已经停下“找拉链”游戏,此时此刻,正从病房那头朝这边张望,眼睛盯着,鼻子嗅着二十号病床边震撼人心的场面。她该不该跟他说话?是不是该让他稍微注意点儿体面?提醒他是在什么地方?提醒他这样做会对可怜无辜的孩子造成致命的伤害?他这样令人讨厌地大喊大叫,会破坏孩子们正常的死亡制约——就好像死亡是什么可怕的玩意儿,就好像一个人死了真的很要紧似的!这可能会让孩子们对死亡产生最灾难性的想法,可能会搅乱他们的反应,让他们采取完全错误的、与社会行为规范格格不入的行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