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地主的死(第4/17页)

雇工孙喜劈柴的声响阵阵传来,寒流来得过于突然,连木炭都尚未准备好。只得让孙喜在灶间先烧些木炭出来。

地主家三代的三个女人也都围着炭盆而坐,她们都穿上了厚厚的棉袄棉裤,穿了棉鞋的脚还踩在脚锣上,盛满的灶灰从锣盖的小孔散发出热量。即便如此,她们的身体依然紧缩着,仿佛是坐在呼啸的寒风之中。

地主的孙女对寒冷有些三心二意,她更关心的是手中的拨浪鼓,她怎么旋转都无法使那两个蚕豆似的鼓槌击中鼓面。稍一使劲拨浪鼓就脱手掉落了,她坐在椅子上探出脑袋看着地上的拨浪鼓,晃晃两条腿,觉得自己离地面远了一些,就伸手去拍拍她的母亲,那使劲的样子像是在拍打蚊虫。

灶间有一盆水浇到还在燃烧的木柴上,一片很响亮的哧哧声涌了过来,王子清听了感到精神微微一振,他就挪动了一下屁股,身体有一股舒适之感扩散开去。

孙喜提了一畚箕还在冒烟的木炭走了进来,他破烂的棉袄敞开着,露出胸前结实的皮肉,他满头大汗地走到这几个衣服像盔甲一样厚的人中间,将畚箕放到炭盆旁,在地主随手可以用火钳夹得住的地方。

王子清说道:“孙喜呵,歇一会吧。”

孙喜直起身子,擦擦额上的汗说:

“是,老爷。”

地主太太数着手中的佛珠,微微抬起左脚,右脚将脚锣往前轻轻一推,对孙喜说:

“有些凉了,替我去换些灶灰来。”

孙喜赶紧哈腰将脚锣端到胸前,说一声:

“是,太太。”

地主的儿媳也想换一些灶灰,她的脚移动了一下没有做声,觉得自己和婆婆同时换有些不妥。

坐久了身架子有些酸疼,王子清便站了起来,慢慢踱到窗前,听着屋顶滴滴答答的雨声,心情有些沉闷。屋外的树木没有一片树叶,雨水在粗糙的树干上歪歪曲曲地流淌,王子清顺着往下看,看到地上的一丛青草都垂下了,旁边的泥土微微撮起。王子清听到了一声鼓响,然后是他的孙女咯咯而笑,她终于击中了鼓面。孙女清脆的笑声使他微微一笑。

日本人到城里的消息昨天就传来了,王子清心想:那孽子也该回来了。

“太君说,”翻译官告诉王香火,“你带我们到了松篁,会重重有赏。”

翻译官回过头去和指挥官叽叽咕咕说了一通。王香火将脸扭了扭,看到那些日本兵都在枪口上插了一枝白色的野花,有一挺机枪上插了一束白花。那些白色花朵在如烟般飘拂的黑云下微微摇晃,旷漠的田野使王香火轻轻吐出了一口气。

“太君问你,”翻译官戴白手套的手将王香火的脸拍拍正,“你能保证把我们带到松篁吗?”

翻译官是个北方人,他的嘴张开的时候总是先往右侧扭一下。他的鼻子很大,几乎没有鼻尖,那地方让王香火看到了大蒜的形状。

“你他娘的是哑巴!”

王香火的嘴被重重地打了一下,他的脑袋甩了甩,帽子也歪了。然后他开口道:

“我会说话。”

“你他娘的!”

翻译官狠狠地给了王香火一耳光,转回身去怒气十足地对指挥官说了一通鸭子般的话。王香火戴上瓜皮帽,双手插入袖管里,看着他们。指挥官走上几步,对他吼了一段日本话。然后退下几步,朝两个日本兵挥挥手。翻译官叫嚷道:

“你他娘的把手抽出来!”

王香火没有理睬他,而是看着走上来的两个日本兵,思忖着他们会干什么。一个日本兵朝他举起了枪托,他看到那朵白花摇摇欲坠。王香火左侧的肩膀遭受了猛烈一击,双腿一软跪到了地上,那朵白花也掉落到泥泞之中,白色的花瓣依旧张开着。可是另一个日本兵的皮鞋踩住了它。

王香火抬起眼睛,看到日本兵手中拿了一根稻秧一样粗的铁丝,两端磨得很尖。另一个日本兵矮壮的个子,似乎有很大的力气,一下子就把他在袖管里的两只手抽了出来,然后站到了他的身后,把他两只手叠到了一起。拿铁丝的日本兵朝他嘿嘿一笑,就将铁丝往他的手掌里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