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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从我的选择余地中逃脱前,我逃出了环网数据网。

真是难以置信,真是奇怪得让人不安,我看见万方网正在吞噬自己。布劳恩·拉米亚眼中的万方网是一个有机体,一个有意识的生物体,与其说是城市,不如说更像一种生态系统。基本上就是这样。现在,由于远距传输连接已经终止,那些大道中的世界往自己身上折叠、塌陷,外部数据网也同时崩溃,就好像一个大帐篷突然没了撑竿、铁丝、支索或者桩柱,万方网吞噬了自己,仿佛某种贪婪的食肉动物突然发了疯——撕咬着自己的尾巴、肚子、内脏、前蹄和心脏——直到最后只剩下愚蠢的爪子,猛咬着一片空虚。

超元网依旧存在。但它现在比以前更加荒芜一片了。

未知时间、空间的黑色森林。

黑夜中的声音。

狮。

虎。

熊。

凝结的空虚震动一下,就给人类的宇宙送去一条陈腐信息,仿若地震放射的波动穿越坚硬的岩石。我匆匆忙忙穿越海伯利安上方流动的超元网,忍不住笑了。那景象,就好像是上帝的模拟体厌倦了蚂蚁在自己的大脚趾上胡乱涂鸦一样。

我没有在超元网中看见上帝——或者是他们中的一个。我没有试。我自己的问题已经够多的了。

现在,环网和内核入口的黑色漩涡已经不见,如同被割掉的肿瘤从空间和时间中抹去,彻底消失,就像水面的漩涡在风暴过后平息了。

除非我勇敢地去面对超元网,不然我就困在这里了。

但我还不想去面对。还不是时候。

但这是我想去的地方。在这里,在海伯利安系统、这个世界本身的可怜残迹中,数据网几乎消失不见,同时军部舰队的残骸就像太阳暴晒下的池塘尽数干涸,但是透过超元网,光阴冢正在闪耀,仿佛凝结的黑暗中的灯塔。如果远距传输器连接是黑色的漩涡,那么闪耀的光阴冢就像是散发扩散光线的白洞。

我朝它们移去。到目前为止,作为古早前来的那个人,我所能做的只是出现在其他人的梦中。而现在,是时候拿出实际行动来了。

索尔等待着。

自他把自己唯一的孩子献给伯劳以来,已经过了几个小时。他已经几天几夜没吃饭、没睡觉了。风暴在他四周肆虐,平息,光阴冢光辉闪耀,隆隆作响,仿佛是失控的核反应堆,时间潮汐正以海啸般的力量鞭挞着他。但索尔紧紧抓着狮身人面像的岩石台阶,任凭这一切肆虐,他等待着。现在,他还在等待。

索尔半昏半醒,被疲劳和对自己女儿的担心连续击打,他发现自己那学者的大脑正飞速运转。

索尔·温特伯,这名历史学家兼古典学者兼哲学家,一生中绝大多数时间,职业生涯的所有时间,都是在悉心研究人类宗教行为中的伦理。宗教和伦理学并不总是——甚至并不经常是——互相一致的。宗教绝对主义,或者基要主义,或者狂暴的相对主义所要求的,经常反映了当代文化或偏见中的最糟糕部分,而不是反映一个人和上帝可以带着真正的正义感共生的系统。索尔最著名的著作最后被命名为《亚伯拉罕的难题》,这本书的销量相当可观,他自己在为学术出版社编撰书籍时,从没梦想过如此的状况。写这本书的时候,瑞秋正慢慢向梅林症的死期走进,书的内容,显而易见,是在讨论亚伯拉罕的艰难抉择,在面对上帝直接向他下达献祭亲生儿子的命令时,到底是服从,还是违抗呢?

索尔在书中写道,原始时代需要原始的服从,稍后的世代进化到某个时刻,在这一时刻父母们将自己献祭——就好像染污旧地历史的烤炉中的黑夜——而当前世代必须拒绝任何要求牺牲的命令。索尔写道,不管上帝现在在人类意识中以何种形式存在——不论是复仇主义者下意识的简单显灵,还是在哲学或者伦理学进化上的更有意识的尝试——人类都不再同意以上帝之名做出献祭。牺牲,以及对牺牲作出的服从,是在用鲜血书写人类的历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