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布劳恩·拉米亚的数据平面模拟体和她重建人格的挚爱撞在万方数据网的表面,就像两个从悬崖上跳下的潜水者,撞进了波涛汹涌的海面。有一种类似电击的冲击,一种穿透了保护膜的感觉。他们进入了,星辰消失了,布劳恩的眼睛睁得大大的,她盯着这个远比任何数据网复杂的信息环境。

人类操作者可以通行的数据网常被比作复杂的信息城市:法人和政府数据的城堡,数据处理流动的高速公路,数据交互的林荫大道,受限通行的地铁,安全冰的高墙,有小型噬体守卫在那里巡逻,每个微波流动和逆流的有形模拟体,那是整个城市赖以生存的东西。

而这里更多。更加多。

那儿仍旧是平常的数据网城市模拟物,但是很小,很小很小,被万方网那巨大的尺度缩小了,他们就像是在行星轨道上俯瞰到的星球上真正的城市。

布劳恩看到,万方网跟五级世界生态圈一样活跃互动:绿灰的数据树森林不断壮大兴盛,就在她注目观看的时候,那些树已经扎下新根,长出新枝,冒出新芽;在那局限的森林之下,数据流和附属人工智能程序的整个狭域生态蓬勃生长,绽放花朵,最后随着用途结束而凋亡;在那不断变化的如同海流的局限矩阵土壤下,数据鼹鼠、通信连接蠕虫、重新编程的细菌、数据树的根、奇异的循环指令种子组成的热闹地下生命不停忙碌着,同时,在真实和互动的纠结森林的上下左右内部,掠食者和猎物的模拟体执行着他们的秘密任务,飞扑奔跑,攀越突袭,有些则自由地翱翔在浩瀚的蓝天中,那是位于分支突触和神经元树叶之间的天空。

就在布劳恩看见的这些东西让她脑子里思索出一点隐喻的时候,这些景象又倏忽飞逝,仅仅留下万方网那势不可挡的模拟现实——巨大的声、光和分流线形成的内海,与人工智能意识和可怕的黑洞传输流形成的旋流撞击在一起。布劳恩一阵晕头转向,她紧紧抓着乔尼的手,就像溺水的女人紧紧抓着救生圈一样。

——别怕,乔尼发来信息。我会抓着你的。跟着我。

——我们这是去哪儿?

——去找一个已经被我遗忘的人。

——??????

——我的……生父……

布劳恩紧抓不放,乔尼似乎是在向那光怪陆离的深渊滑去。他们进入了一条流动的深红大道,上面都是些未知的数据搬运器。布劳恩猜想,一个红血球在某条拥挤的血管里看到的就是这个样子的画面。

看样子乔尼认得路。他们两次从主干大道出来,进入一条羊肠小道。还有好几次,面对着分岔路口,乔尼毫不费力地就选好了应该走哪条路。他们的身体模拟体在血小板搬运器间挤过,那些搬运器就和小型太空船差不多大。布劳恩很想再次看看那生物圈的隐喻,但是在这儿,在一条条道路内,她再也看不见森林了。

他们被扫荡过一片区域,那里,人工智能在他们头上……在他们边上交谈……就像巨大的幕后操纵者赫然耸现在忙碌的蚂蚁农庄中。布劳恩回想起自己母亲的家乡:自由岛,想起如同台球桌那么平坦的大草原,她那家族的庄园就独个矗立在一千万英亩的短草坪上……布劳恩回想起那里可怕的秋季暴风,当时她就坐在庄园土地的边缘,恰好越过提供保护的密蔽场保护罩,她望着黑色的层积云垒成了两万米的高塔,耸立在血红的天空中,那蓄积的无穷能量让她胳膊上的汗毛根根竖立,预先为城市般巨大的闪电束做好准备。龙卷风翻腾着,仿佛美杜莎的蛇发坠落下来,在那旋风之后,黑风之墙几乎可以把所经之处全部夷为平地。

而人工智能比那更加厉害。布劳恩感觉到,自己在它们的阴影下简直渺小得毫无用武之地:渺小到让人察觉不到;但是她感觉自己正被人盯着,自己是这些奇形怪状的巨人那可怕感知里的一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