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声(第4/6页)

“他们还是把我低估了。”B说。“五岁已经能从别人的神态中感觉出些问题了,我看出姑父是说不了谎的人。”他说。我们喝着啤酒,那天下午真是热极了,没有风,大约短时期内仍然下不了雨。B说:“我注意到了姑父说的话。我想我的父母可能没死,我以为爷爷骗我只是为了不让我再说这件事。”他说:“我就不再说这件事。但我想什么时候我一定得问问姑父。”

有一天B瞒着爷爷和姑姑独自去找姑父。他寻着钟声走,走进了一座很大很大的园子。推开沉重的铁栅栏门,是一片小树林,阳光星星点点在一条石子小路上跳耀。钟声停了,四处静悄悄,B听见自己孤单的脚步,随后又听见了轻缓如自己脚步一般的风琴声。矮的也许是丁香和连翘,早已谢了花。高的后来B知道那是枫树,叶子正红,默默地仿佛心甘情愿燃烧。他朝那琴声走,琴声中又加进了悠然清朗的歌唱。出了小树林,B看见了那座教堂。它很小,有一个很高的尖顶和几间爬满了斑斓叶子的矮房;周围环绕着大片大片开放着野花的草地。琴声和歌声就是从那矮房中散漫出来,荡漾在草地上又飘流进枫林中。教堂尖顶的影子从草地上向B伸来,像一座桥,像一条空灵的路。教堂的门开着,一个白发老人问他:你找什么,孩子?B不吭声。等到歌声停了,等到琴声也停了,B听见了姑父的声音,他没有看见姑父但他听见了那纯净圆柔的声音,那声音不是谁都能有的。姑父说要退出教会。姑父说要放弃圣职。姑父说他的信仰已无可挽回地改变:我们为什么要向这虚幻的天空呼吁?我们为什么要相信并感恩于那并不存在的上帝?我们千百年来祈望于他的他都置若罔闻。B循声走进正堂,躲在一个老太太背后。姑父站在讲台上,比那天晚上还要激动:现在,并不靠上帝的垂怜和恩赐,一个实实在在的乐园就要建成了!一个没有贫富贵贱之分的社会已经到来,所有的人都将丰衣足食,大家都是兄弟姐妹,我们千百年来的梦想已经实现!姑父低头沉思片刻,和蔼的微笑又回到他脸上:让那个无用的上帝安息吧。然后他走下讲台,穿过走廊,走出鸦雀无声的教堂。B看见他迈着长腿大义凛然地走在落日映照的草地上,看见那鲜明而沉寂的身影最后消失在火红的枫林中。(后来在学校,老师让B用“大义凛然”这个词造句时B便写道:那天我看见姑父大义凛然地走出了教堂。)

这些都是B亲口对我说的,在那个下午。而我当时总感觉是在听一个过于古老的传说。

那天B没找到机会向姑父问问自己的事。以后很多天他都没找到这样的机会。姑父总是很忙,白天不在家,晚上又有很多人来找他翻来覆去地摆弄一堆图纸。那些图纸有些是姑父画的,姑说他上大学时就是学的建筑,姑说他本来就不该改行。

有一天夜里,B又梦见了向日葵,梦见那些金黄的花朵像灿烂的液体一般,顺着岩石的缝隙洇开,顺着土地的裂纹洇开,顺着山峦间的沟壑和平原上的河谷洇开,就像正午的太阳融化着一切阴影,很快到处都是一派耀眼的辉煌了;从始至终便有一支迷迷欲醉的歌曲在花间游荡。B醒了。他看见姑父的书房里仍亮着灯并且听见姑父在轻声地哼唱。他没有惊动爷爷,便下床走到姑父的书房去。姑父喝着茶,闭目坐在那张很旧但是雕花的靠背椅上,面带微笑哼着一支令人睡意全光的歌;书桌上仍堆满了图纸。姑父的嗓音仍是那么圆润清朗与众不同。您画的这是什么呀?哦嗬,你问这个?这是一座大楼。这是一座真正的乐园。就是您常说的那个?差不多就是。姑父抽出一张最大的图纸,桌上铺不开就铺在地上。姑父好像把时间记错了,好像这不是深夜,好像他正盼着有人来听他讲讲关于这些图纸的事。你看,要有上万的人住在这楼里。你看这是公共食堂,这是公共浴室,这是公共娱乐厅和阅览室,这是公共电话间。那夜姑父的谈兴很高。什么是“公共”?噢,公共就是大家,公共的就是大家的。是我的么?不,不分你我;公共的财产不属于任何一个人但是属于所有的人。这座楼?对,这座楼里的一切都不分你我,都是大家的。您知道我父母到哪儿去了么?姑父被这突如其来的问题弄愣了,看看B又看看那张图纸,好像那图纸中有一个灾难性的错误让这孩子给看出来了。B一直望着姑父的眼睛等着回答。姑父走开,又走回来,B还望着他的眼睛。姑父再走开再走回来,B仍然望着他的眼睛。姑父在B跟前蹲下,不看他,光看着那张图纸。听我说,你听我跟你说,你要相信我你就别害怕也别难过,在那个我给你讲过的乐园里,连所有的孩子也都是大家的孩子,连所有的父母也都是大家的父母,所有的欢乐和困难都是大家的欢乐和困难。你听我说,所有的人都尽自己的能力工作,不计较报酬,钱已经没用了,谁需要什么自己去拿好了。你听我说,在那儿所有的孩子都是兄弟姐妹,所有的人都是兄弟姐妹,你要是信得过我你就别担心,那个乐园马上就要实现了,所有的人都是一家人,劳动之余大家就在一起尽情欢乐……多年以后B才想到,那天夜里姑父可能喝的不是茶而是酒。姑父可能就是从那时开始喝酒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