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的玫瑰(第2/5页)

人们都知道这个卖风车儿的老头儿,知道他的腿是假的,木头做的。人们都知道他的歌谣。“跑呀跑,转呀转,小风车儿,变呀变。”是他胡诌出来的。他很会招引孩子,——得把小风车儿卖出去。

“老爷爷,变成了什么呀?”“噢嗬,老爷爷可是什么也变不成啦。”他摸摸每一个孩子的头。“小风车儿变成了什么呀?”“你们看那里头有什么呀?”一团团红红绿绿的雾。“是一只小兔子吗?”“不,是个新郎官儿!”老头儿捏捏小姑娘的脸蛋儿。“是云彩!”“云彩里有你的新娘子!”老头笑了,拍拍男孩子的肩膀……这是他最高兴的时候,仿佛自己也回到了童年。可这时候,他又要想起故乡,想起心中的那片乐土,想起一些令人心碎的往事。他希望这些孩子可别有哪一个将来要得“脉管炎”,这些欢笑着的小脸儿可别有一天要变得悲伤。孩子们散去了,举着小风车儿飞跑,一团团云,一团团雾……他默默地为孩子们祈祷。他独自回家去。他没有孩子。他的腿,一条是在二十岁的时候锯掉的,另一条是在三十多岁,都是因为“脉管炎”。

雨悄声地飘洒着,“沙沙沙”地落在田野上、土路上和老头儿的雨伞上。他的背驼得很厉害,蓝布褂子的背部让太阳晒得发了白。他的头发也全是白的。竹竿上那只红色的小风车儿显得很鲜艳。老头儿一直看着那只青铜的公牛。吸引他的还有那对犄角,像一张弓,尖利的两端向前弯去,向前直冲。“真横!”老头儿握住牛的犄角:“老虎又怎么着?老虎也未必经得住它这一下子。”老头儿还记得他那两条小腿,稍一用劲,那两条粗壮的小腿就全是见棱见角的疙瘩肉。他记得,在老家时他扛起过二百斤重的麻袋,后来他又记得好像是三百斤,或者是差一点儿不到四百斤。他又摸摸牛的四条健壮的腿。“真壮!”他赞叹地摇摇头。“妈的,这家伙!”

老头儿总爱自己跟自己叨咕点儿什么。夜里睡不着觉的时候,他常常叨咕着一句话:“她也老了,她准是也跟我一样,老了。”他就干脆不睡了,爬起来,再喝几口酒。谁也不知道他说的是什么人。人们说,人老了有时候就变得古怪,尤其是一辈子没结过婚的人。他喝着酒,又去吹吹那些小风车儿,想着一些往事。许多年前,他到这远离故乡的地方来治病,锯掉了一条腿,他就再也没有回故乡去……

“……当那爱人的金色指环,失去闪烁的光芒,当那珍贵的友情枯萎……”

老头儿在土埂上坐了很久,撅起来的后衣襟被雨水打湿了。天可真是要冷了,他打了个寒噤。黄昏时分的光亮度变得很快,一会儿比一会儿暗。小风车儿在灰蒙的暮色中闪着一点儿红光。老头又想起了那个孩子。唉,干吗非让一个注定要倒霉的人到这世上来不可呢?世上可不缺倒霉的人!他想。“那对小夫妻不听我的,依我说就别再抢救那孩子了。当然啦,谁舍得自个儿的孩子呢?可舍不得他,是为了让他来受罪吗?让人看不起?”他叨叨咕咕地跟自己说着。他站起来,回家去。不过,他真正的家在很远很远的地方,在那条铁路的尽头。

老傻瓜,谁又会听你的呢?人们要么不把这当成什么大事,要么倒说你是悲观主义。王八蛋主义!你要是说“为了别给社会增加负担”,有些人倒会同意,可是,“社会负担”这句话对残废人来说是多大的负担呀!最好是别给社会增加负担,也别让一个人总是觉着自己是个负担。人来一世可不是为了当别人的负担的。有些事是避免不了的。半路残废的事就没办法。可有些能避免的事干吗也不去避免呢?老说什么人道不人道的,让一个孩子来倒几十年霉就是人道?人们也不知都怎么了,就顾不上为那个孩子的一辈子多想想。我可不觉着那是乐观主义。王八蛋主义。我说那是造孽……可话又说回来了,老傻瓜,谁听你的呢?老头儿一路走一路想,又觉着还不如忘了这件事的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