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我是怎样成为百万富翁的(第3/9页)

慢慢地,不可置信的事情成了事实:范围开始缩小,我开始回到我的童年和少年时代,我又是那个小堂倌,我怎么远离的他,又怎么回到原处。又有好几次,我直面自己,并不是我想要这样,但一件件事情逼着我去认识自己的一生。比方说,我曾经和外婆在磨坊小屋那个敞着的窗口旁,等着从我们上方的查理温泉旅馆厕所窗口飘下脏内衣裤,那是那些跑生意的人每逢星期四或星期五换下来不要的。它们在黄昏黑色背景的衬托下,张开两只袖子,像钉在十字架上的白衬衫、白裤衩,然后径直朝着磨坊大轮子往下掉。外婆用钩子将它钩进来,洗净修补好,卖给建筑工地的工人。在这个百万富翁拘留所里,我们得到消息说,我们将是最后一个星期待在这里了。然后,将给我们分配工作,那些年纪最大的将回家歇着去。于是,我们开始准备最后一次告别宴会,我们得想法去尽量多找些钱。我被批准和假牙厂厂长一块儿到他的乡间小舍去,他在那里藏着钱……这也是我一次不可置信的经历。我们夜里才抵达他的乡间小舍。我们架上梯子,打开天花板上的门,借着手电光亮看到好几只箱子,可那厂长已记不清他那十万块钱放在哪只箱子里了。于是,我便开始打开那几只一模一样的箱子。我打开最后一只大箱子,用手电筒一照,不禁吓一大跳。尽管我可以估计到在假牙厂厂长这儿会看到类似的东西,可还是看得我毛骨悚然。在这只箱子里全是假牙和牙床,粉红色的硬腭配上白牙齿,好几百颗假牙哩!我站在梯子上惊恐地看着,这些咬得紧紧的假牙活像食肉植物。有的牙床半张开着,有的全张着,仿佛在打呵欠,整个牙床都露到嘴巴外面来了。我吓得仰面摔了一跤,先是觉得自己摔散了架,随后觉得在我手上脸上都有这些牙齿冰冷的吻。我这一跤摔得够狠,还有一盏带玻璃罩的灯掉到我身上。我倒在地板上,那些牙齿一直在往我身上掉。我的胸脯堆满了一口口假牙。我吓得想叫都叫不出声来。我总算翻个身,后来我快得像只什么动物,像只蜘蛛一样从这些牙齿中爬出来……那十万块钱就搁在这只箱子底部。假牙厂厂长又细心地将这些牙齿收集起来,扫到铲子里,再放进箱子,然后用根绳子把箱子捆起来,仍旧把它放回原处。我们重又将顶楼锁上,不声不响地回到火车站。我们那次最后的晚餐几乎跟在巴黎饭店举办的婚宴差不多。我到我在布拉格的那间小房里取出那套新燕尾服,主要取出了从阿比西尼亚皇帝那儿得来的那枚勋章和斜挎在胸前的绶带。我们还买了些花和几束文竹枝子来装饰一块黑板。整个一下午,饭店经理什罗贝克先生和布朗德斯先生都在布置牧师餐厅的饭桌。布朗德斯先生为他再也得不到那些金刀叉而感到遗憾。我们还邀请了所有民兵和我们拘留营的队长。这是一位善良的老爸爸。昨天晚上他在村庄附近遇上了我们,当他问我们去哪儿时,布朗德斯先生说:“队长,跟我们一块儿走吧!我们跳跳舞去。”可他没去,只摇了摇头,像扛着一根钓鱼竿似的扛着枪走了。他很讨厌带枪什么的,他不习惯,甚至幻想着回去当他的矿工,只等这个拘留营一撤销他就打算走。晚宴上,我又成了一名餐厅服务员,重又穿上燕尾服,不过跟我以前穿的那种不一样,有点儿像一般套装,大概我又换了地方。我不仅在身侧别了那颗红星,还在胸前挎上了蓝色的绶带,不过我没使劲伸长脖子,也没抬着头去使自己高上那么几厘米。我已经不在乎这些,我甚至不想去跟那些旅馆饭店经理比高低了,总而言之,我有点蔫儿了。我已从另一个角度来看这场宴会,我兴致索然地上着菜,即使什罗贝克和布朗德斯两位饭店经理都穿着燕尾服跟我在一块儿也无济于事。当我想起我的断裂旅馆,我也不因为得到通知说它已不再是我的而感到遗憾。这其实是一顿悲伤的晚餐,大家都像《最后的晚餐》那张名画上的人物一样忧伤和严肃,也像我在许多画作中看到的那样。在我们这修道院的餐室里,就有一张一面墙那么大的图。我们头一道菜上的是蘑菇肉丁,喝的是摩拉维亚的白葡萄酒。慢慢地,开始只有我,后来,其他人也都抬起眼睛看着那张《最后的晚餐》,觉得我们越来越像那些圣徒。我们在烧烤的时候,就已开始变得忧郁寡欢起来。我们这次告别宴会有点儿像在迦拿的婚筵。百万富翁们喝得越多,仿佛变得越冷静,喝咖啡和白兰地时都沉默不语。那些民兵们单独开了一桌,在神学教员和教师们那一桌附近,连他们也开始忧伤起来,因为他们明白,到半夜我们彼此就再也见不着了,他们觉得这段时光真的很美好,有的甚至希望我们这样相处到永远……突然,在原来有三十个修道士,如今只剩下一个瘸腿杂役僧的修道院里,半夜的钟声撞响了。这个瘸腿是留下来照顾天主教百万富翁的,一共只有几个人,他们已将自己的箱子和背囊收拾好,可这个瘸腿杂役僧刚用酒杯祝福过信徒们之后,突然放下酒杯,他一抬手,管风琴声响起,他便开始高唱“圣瓦茨拉夫啊,捷克国土的大公”,他的歌声和管风琴声响彻整个修道院餐室。我们大家都望着《最后的晚餐》那张画上的主,不分天主教徒与非天主教徒,大家都被我们的忧伤情绪感染着。我们一个挨一个地站起来,全都站起身……我们跑着穿过院子和敞开的大门,跑进一座灯光暗黄的小教堂里,不是从容跪下,而是嗵的一声跪倒在地,不是自己跪倒了,而是碰到了一个比我们百万富翁更强有力的什么东西。在我们心中也有一种比金钱更有力的东西,一种渐渐升高、等了好几千年的东西……别让我们和未来灭绝吧!……我们唱着、跪着,有的还磕头。我跪着,看到那一张张脸,这完全是别样的人了,我都认不出来他们了。在任何一张脸上,都看不出百万富翁的特征,而所有这些面孔都在一种什么更高更美,甚至人所拥有最美的东西的光芒照耀之下……这个瘸腿的人仿佛也不瘸了,其实他还是瘸的,仿佛拖着一双沉重的翅膀,他穿着那件白长袍,活像一位在铅翅的重压下瘸着走路的天使……当我们正在跪着磕头,那个修道院的杂役僧举起酒杯祝福我们,之后,端着金杯子从跪着的人群中走过。经过院子,他的衣袍在黑暗中发着光,仿佛断裂旅馆的那个杂技演员的磷光运动衫在闪亮。想当初,那杂技演员曾经踩着钢轮从悬崖溜到水塘中被水吞没,就像这位杂役僧在为我们祝福之后吞掉圣饼一样……后来,钟声响了十二下。我们开始道别,走过敞开的大门时,民兵们和他们的大队长与我们一一握手,久久地抖动着,这都是些从克拉德诺矿井来的矿工。很快,我们就消失在黑夜中,直朝火车站奔去。因为拘留营已解散,我们被通知各自回家去,根本不分谁该待十年或只待两年,谁有一千万谁只有两百万……一路上,我只想着那两百对鸽子,到下午两点钟时它们又会等着我,可我却不会再回去了。我就这样满脑子装着鸽子回了家,不是回布拉格,而是去断裂旅馆。我踏上小路,在林子后面,我本该看得见亮了灯的旅馆,可那里却一片黑暗……当我见到那些“雕塑”和磨石坊时,我一点也不感到吃惊,断裂旅馆已停业,用新木板拼成的大门上挂了一把大锁。我绕着栅栏,翻过开满帚石南花的小土坡,进到断裂旅馆中心。到处都是乱七八糟,椅子上满是油污,翻倒在地……我一扭锻造房的门把手,门就开了。连一点儿餐厅的影子都见不着,大概所有的东西都被搬到别的什么地方去了。只是锻铁炉里的余火还在冒烟。厨房用具一扫而光,只有几只咖啡杯……我边走边幸灾乐祸地想:这座美丽的断裂旅馆,斯坦贝克曾想开五万、六万、八万美元的支票买下它,可我没有同意,我做对了。眼下既然我当不了旅馆老板,那就让这个旅馆也跟我一道靠边站吧!现在有人大概把它变成了一个游泳场,因为那里没有厨房用的抹布而只有毛巾,从房子的这个角拉到那个角的绳子上搭了好多游泳衣。唯一一件原来没有而我现在发现的东西是:呈水平位置吊在天花板上的一具不知从哪个服装店弄来的赤裸女体模型……我走过走廊,地毯已经没有了,每扇玻璃门的水晶玻璃吊灯也没有了。我打开房门,打开灯,里面空空如也。我愣了,我原以为我离开的时候是什么样现在还将是什么样哩!这倒好,实际上整个断裂旅馆同我一道消失了。任何人也无力将它恢复成我当时建造的那样。所有见过这里曾经样子的人,只要愿意,都可以回忆起这里曾经有过的情景。根据自己的梦想,来安排自己的断裂旅馆。根据自己的幻想,来设想在我的旅馆里与他最美丽的姑娘相会。或者,我过去的每一位房客,还可以幻想像杂技演员那样踩着钢轮从七十米高的地方滑到中间水塘的上方,停顿一下,然后钻进水里。或者还允许作这样的设想:从上面一溜下来,吊在水塘上空,像拍打着翅膀的鸟儿一样环顾四方,学小云雀的本领,在微风中吊在半空,然后再倒回去,像倒放的电影似的,退到悬崖边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