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我曾侍候过英国国王(第4/6页)

有幸的是,在所有旅馆饭店中,只能由其中一个获得的最大荣誉,由我们巴黎饭店得到了:据确切消息称,在布拉格宫里总统没有金刀叉,可是赶上来布拉格的重要国事访问,又总爱使用个金刀叉什么的。总统办公室主任和总理亲自议定,去找私人企业家或者找施瓦曾伯格公爵或洛布科维兹公爵借用一下。可事实上这些贵族虽然有金刀叉,却没这么多,再说,这些匙子把儿和刀叉把儿上都有这些家族姓氏的第一个大写字母标志。唯一一位可以借给总统金刀叉的恐怕只有特恩-塔克西斯公爵了,那就得派人到雷根斯堡去取。这个富裕家族的一个成员去年曾在这里举行婚礼。这个家族在雷根斯堡不仅有旅馆,而且有街道甚至整个一个区及自己的银行。可都没借成。到最后,总理亲自来到我们这里,他从我们老板这儿离去时却满脸怒容。这倒是个好兆头,斯克希万涅克先生不用知道内幕就看出来了。因为他曾经侍候过英国国王啊!他从总理的脸上,又从巴黎饭店的布朗德斯老板脸上得知,老板拒绝借给他金刀叉,除非宴会安排在我们饭店举办,只有这样,我们才能将金刀金叉、金子做的大匙小匙从我们的保险柜里拿出来。于是我大吃一惊地得知,我们饭店里有可供三百二十五人使用的金刀叉。布拉格宫于是作了决定:在我们饭店为来自非洲的尊贵客人和他的随从举行盛宴。整个饭店开始大扫除,雇来一群拿着小桶和抹布的清洁女工,不仅打扫地板,而且连墙壁、天花板和所有吊灯都擦得干干净净。饭店亮堂堂的,光芒四射。有一天,说是阿比西尼亚的皇帝和他的随从人员要来我们饭店住。于是买了一卡车的鲜花、玫瑰、文竹和兰花。可到最后一刹那,布拉格宫的总理又来把房子退了,不过他又一次确定宴会将在我们这里举行。我们老板对他的变动并不在意,反正准备把他们来住的一切花销都算进去,连打扫卫生所付出的成本也算在他们账上。于是,我们专心准备供三百人用餐的大宴。我们从斯坦纳饭店借来餐厅服务员和领班。那一天,该饭店的老板什罗贝克先生让自己的饭店停业一天,因为餐厅服务员都借给了我们。从布拉格宫还派来好几名密探,就是上次和我一道护送布拉格圣子塑像的那些人。他们随身带来三套厨师服、两套餐厅服务员的燕尾服,而且马上换了装,以便能进厨房监视,免得有人给皇帝下毒。餐厅服务员则一再检查餐厅各处,找个最适合保卫皇上的地方待着。大厨与总理以及布朗德斯先生花了整整六个小时,拟了一份供三百客人用餐的菜谱。布朗德斯先生随后在冰柜里储放了五十条小牛后腿、用于熬汤的六头牛、用来做炸排的三匹马驹、用于做调味汁的一匹骟马、重量没超过六十公斤的六十头小猪、十只猪崽、三百只小鸡,还有一只狍子和两头鹿。我第一次跟领班斯克希万涅克先生来到我们的地窖,地窖管理员向前来检查的领班数了一遍葡萄酒、白兰地和其他烧酒的瓶数。我被吓了一大跳,这个地窖里储藏的酒简直跟酒类批发公司奥普特一样多。我第一次看到单是亨格尔牌的酒瓶就码满了一面墙,至于香槟酒从维乌·克里科特到温哈德公司的名牌一应俱全,名牌烧酒也码满了一面墙,各类名牌的苏格兰威士忌有好几百瓶。而且我还看到了摩泽尔河区及莱茵河区产的葡萄酒,还有我们摩拉维亚地区的布泽内茨卡酒以及捷克姆涅尼克地区产的酒。斯克希万涅克领班从一间酒窖走到另一间酒窖,不断抚摸着那些酒瓶颈子,像个酒徒那样对它们充满爱意。其实他从来没有喝过一滴酒,我也从来没见他喝过酒。我在地窖里也发现,领班斯克希万涅克先生从来不坐,总是站着。他点燃一根烟,但仍旧站着。他站在地窖里看我一眼,从我脸上读到我在想什么,他肯定猜到了我的心思,否则他不会突然对我说:记住!你若想当一名好领班,那你绝不能坐。一坐,你的脚就会疼起来,干活儿就会像下地狱一样难受……地窖管理员在我们身后关了灯,我们走出了地窖。可就在当天传来一个消息,说阿比西尼亚皇帝随身带了厨师,说他们之所以恰恰要在我们这里办宴会,是因为我们这里有金刀叉,跟他们这位皇帝在阿比西尼亚一样,说他的厨师们将烹制阿比西尼亚特色菜。在举行盛大宴会的前一天,那些厨师就来了,都是黑人,油光闪亮的,总觉得我们这儿冷。他们一共三人,还带了一位翻译,我们的厨师只得给他们当助手,可我们的大厨那一天却解下围裙赌气走掉了,因为他觉得受到了侮辱。这些阿比西尼亚厨师便开始大干起来。他们煮了几百只鸡蛋,边干边说着笑着,龇着牙齿。后来,又搬来二十只火鸡,开始放在我们的烤箱里烤,往各个大盘子里分放了一种什么馅儿,为此配了三十筐拧花小面包,又推来满满一小车的调料和香芹菜。我们的厨师帮着他们切。我们大家都好奇地看着这些黑人小伙子怎么弄。他们渴了,我们就给他们皮尔森啤酒。他们很喜欢,还给我们喝他们的烈性酒,是用一种什么药草做的,酒精度很高,带点儿胡椒和混合香料味儿。可后来的一幕让我们吓一大跳,因为他们让人送来两头开了膛的羚羊,这是刚从动物园买到的,很快就剥了皮。用我们饭店最大的锅来煎这些羚羊,一块块黄油铺在下面,一把把的调料往里扔。我们不得不将所有窗子都打开,因为热气太大。然后,他们便将烤得半生不熟的火鸡和馅儿填到羚羊肚子里,又将煮熟的鸡蛋填满所有空当,继续一块儿烤。整个饭店都被折腾得翻了天。我们老板惊得目瞪口呆,因为他没想到会弄成这个样子。后来,厨师们将一头活骆驼牵到饭店门前,准备将它宰掉,可我们不敢碰它。翻译求我们老板答应他们。于是招来一帮记者,使得我们饭店变成了新闻关注的焦点。他们把骆驼捆起来,骆驼大声叫着:“别!别!……”仿佛求我们别杀害它。可有个厨师用一把长刀将它宰了,弄得满院子都是血。接着,将它的脚搁在脚枷上,然后切了腿,剥了皮,去了骨头,和他们运来的羚羊肉一样。随即运来三车柴火,老板不得不去将消防队员叫来。他们带着消防器机警地注视着厨师们如何迅速生了火,一堆熊熊大火,像烧炭一样。等到明火消失,剩下鲜红滚烫的木炭时,他们便将挂骆驼的架子一转,让驼肉对着炭火,开始烤起整头骆驼来。等到驼肉快熟的时候,他们就把那两只填满了火鸡馅儿的羚羊塞到骆驼肚子里,而火鸡肚子里也塞了鱼,还用煮鸡蛋填满了所有空当。在烧烤过程中,他们一直撒着他们的特殊调料。他们边干边喝着啤酒,因为他们即使待在火堆旁边也老觉得冷,就像啤酒厂的马车夫一样,在冬天靠喝凉啤酒来取暖。当三百客人的餐具已经摆好的时候,汽车开始将他们运来,门卫为他们打开车门。院子里的这些黑人厨师不仅赶快将乳猪和小羊肉烤了出来,而且还熬好了一锅锅肉汤。老板为此买了好多好多肉。后来,海尔·塞拉西皇帝本人在他的大臣伴同之下驾到,我们所有将军和阿比西尼亚所有军界要人都列队欢迎。皇上一出现,立即博得大家的好感。他只穿一件白色的制服,没挂任何勋章,一身轻巧单薄,只在手指上戴个大戒指,可他的政府成员或他的部族首脑们都披着色彩鲜艳的披风,有的身上还佩着一把剑。他们一一入座,看得出来,一个个举止非常文雅,但又并不拘束。巴黎饭店所有大厅都摆设了餐桌,一套套金刀金叉金匙子闪闪发亮。总理致辞欢迎了皇上。皇上说话,声音却怪怪的。翻译说,阿比西尼亚皇帝谨邀请诸位宾客参加阿比西尼亚午餐。一位穿着印花布衣服,并裹着一块十米长粗呢绒的大胖子鼓了几下掌,我们端上了一道黑人厨师在我们厨房里准备的冷菜:浇了黑调味汁的酱小牛肉。我只舔了一下蘸了点儿汁的手指头,不禁咳了一声,汁儿的味道特别浓烈。我第一次看到,当服务员温文尔雅将碟子塞到客人眼前时,贵宾们轻轻拿起我们那些金刀叉,那三百套金刀叉和匙子在餐厅里耀眼地闪闪发光……领班打个手势,叫人往玻璃杯里倒白葡萄酒。这下轮到我露一手了。因为我一看到他们忘了给皇帝斟葡萄酒,就立即用一块小餐巾包着酒瓶子,连我自己都不知道怎么会想起,我走到皇帝跟前时,像小辅祭一样单腿跪下,向他鞠了一躬。等我站起身来,大家的目光都在注视着我。皇帝在我额头上画了一个十字以示祝福。我给他斟酒,饭店里的总领班什罗贝克先生就站在我身后,正是他忘了斟酒。我突然为自己刚才的行为感到害怕。我用眼睛寻找领班斯克希万涅克先生。我看到,他正在向我点头,为我细心周到的服务而感到高兴哩!我放下酒瓶,看着皇帝吃饭慢条斯理的,将一小块酱肉蘸一点儿汁送进嘴里,仿佛只是尝尝味道而已。他点点头,慢慢地嚼着,将刀叉交叉放着表示这道菜已经够了,然后又喝一小口酒,用餐巾擦了好大一会儿胡子。然后,上汤。这些黑人厨师大概因为他们一直觉得冷而喝了啤酒的缘故,一个个动作敏捷,我们还没来得及摆好汤碗,他们便一勺接一勺往大盆里装起汤来,连化装成厨师的密探都为之惊叹不已。我和密探们都忘了与这些黑人厨师合影留念。这时,我们自己的厨师们正围着院子里那堆红木炭在慢慢地烤骆驼肉。这骆驼肚子里塞满了馅儿,厨师们正用一把蘸着啤酒的薄荷秆儿,在它外部不停地抹擦着。这是那些黑人厨师的主意。当大厨想出这个用薄荷秆儿往骆驼肉上抹啤酒的点子来时,高兴地说(据翻译告诉我们),他们厨师有望得到玛利亚·特莱齐勋章。等到上完这道汤时,我们所有厨师、女仆、餐厅服务员和领班都感到有些无所事事了,因为那些黑人尽管一个劲儿地喝着啤酒,可是包揽了所有的活儿。我却显得格外特殊,翻译对我说,皇帝亲自点名让我继续给他上酒上菜。我每次都跪下一条腿,然后递上酒菜,然后再退下。我特别留心及时给他斟满酒杯和撤下碟子。可皇帝吃得很少,只是弄脏一下嘴巴,就像品尝师尝味一样只吃一点点菜,只呷一小口酒,就又继续与我们总理交谈。客人们却越来越不分高低贵贱,狼吞虎咽地吃着喝着,远远近近的餐桌上都一样,仿佛他们的肚子老是饿的,连拧花面包也吃,有一位客人甚至将摆在桌子上作装饰的仙客来,也拿来蘸上点儿盐和胡椒粉吃掉了。密探们身着燕尾服,化装成餐厅服务员,胳膊上搭着餐巾,站在餐厅角落监视着,免得人家偷走我们的金刀叉……午餐渐渐进入高潮,黑人厨师们磨着长马刀,接着,两名黑人将烤骆驼连肉带架子扛到肩上,第三个用一把薄荷秆擦抹一下骆驼肚皮上的胡椒,他们穿过大厅和备餐室,随即进了宴会厅。皇帝站起身来,用手指着烤骆驼,由翻译给他翻成我们的语言说,这是非洲和阿拉伯风味菜,是阿比西尼亚皇帝一份小小的心意。两名帮厨将两块宰猪用的大案板搬到餐厅正中间,拼在一起,并用两个蚂蟥钉将它们钉住,然后将这头烤骆驼搁在这块大案板上。接着,找来刀子,将烤骆驼破成两半,又将这半块再分成两半,肉里立即散发出一股浓浓的香味。然后,再接着切,每块骆驼肉上都带了一小块羚羊肉,每块羚羊肉里都包着一块火鸡肉,每块火鸡肉里又有一块鱼和馅儿以及煮鸡蛋……餐厅服务员摆好了碟子,从皇帝开始,挨个儿分发这烤骆驼肉。我又跪下一条腿。皇帝用眼睛向我示意可以来一份。我便将他们的民族特色菜端给他。这道菜准是非常好吃,因为所有客人顿时变得鸦雀无声,只能听到我们的金刀叉悦耳的碰撞声,看去很是赏心悦目。后来,出现了我、我们乃至领班斯克希万涅克先生都没遇到过的情况:先是我们总统府的一位政府顾问、有名的美食家站了起来,大概是因为烤骆驼美味让他兴奋不已,开始大声嚷嚷,脸上焕发出最高热情的容光,可因为美食太可口,他又总觉得光站起来嚷嚷几句还不过瘾,便开始挤眉弄眼,又像在做操,仿佛在俯冲飞行,然后捶胸,接着,又叉了一块肉蘸着汁儿吃。这下更热闹了,连那些拿着长马刀的黑人厨师也站起来,望望皇帝。皇帝大概已经习惯这种场面,只顾微笑,这些黑人厨师也微笑着频频点头。那些披着塔夫绸名贵料子的头头脑脑们也坐不住了,有一位皇室官员跑出去,在走廊上大嚷一通,然后跑回来,叉了一块肉吃下去。这下高潮来了!因为他一直跑,一直在嚷嚷,一直跑到饭店大门外,在那里又是喊叫又是跳舞,欢呼着,捶着胸脯,随后又跑回来,嘴里是歌脚上是舞地感谢这顿丰盛的骆驼餐。他突然对着那三位厨师一躬到地。另一位美食者,一位退休的将军却只是两眼望着天花板,发出一声悠长而略带忧伤的声音,一种幸福到极点的尖叫声,而且随着他继续往嘴里送进又一块肉和有节奏地咀嚼,那尖声委婉地渐渐升高。他在喝了一口李斯陵葡萄酒之后,便站起来哀声号叫。黑人厨师们心领神会,一个劲儿地欢呼着:对!对!桑巴!对!这大概是此后人们的热情达到最高潮的原因。总理将手伸给皇帝,摄影记者一拥而上,拍下了一切,闪光灯一个劲儿地闪着,我国和阿比西尼亚两国领导人的手,便在这闪烁的强光下握在了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