替天行道(第4/18页)

“我们什么也不知道,你别来打搅我妈妈!”

马丁笑笑,准备施展他的魅力攻势,这时帷幕中传来两声短促的低呼。母子两人同时转过头,病人是用汉语说的,声音很清晰:

“上帝!上帝!”

病床上,在那个被缠得只留下七窍的脑袋上,一双眼睛缓缓睁开了,散视的目光逐渐收拢,定焦在远处。吉明没有看见妻儿,没有听见妻儿的喊声,也没有看见在病床前忙碌的医护。他的嘴唇翕动着,喃喃地重复着四个音节。这次,吉妻和儿子都没有听懂,但身旁不懂汉语的医生听懂了。他是在说:

“哈利路亚!哈利路亚!”

哈利路亚!

长着翅膀的小天使们在洁白的云朵中围着吉明飞翔,欢快地唱着这支歌。吉明定定神,才看清他是在教堂里,唱诗班的少男少女们圆张着嘴巴,极虔诚极投入地唱这首最著名的圣诞颂歌《弥塞亚》:

“哈利路亚!世上的国成了我主和主基督的国,他要做王,直到永远。哈利路亚!”

教堂的信徒全都肃立倾听。据说1743年英国国王乔治二世在听到这首歌时感动得起立聆听,此后听众起立聆听就成了惯例。吉明被这儿的气氛感动了。这次他从中国回来,专程到MSD公司总部反映有关“自杀种子”的情况。但今天是星期天,闲来无事,无意中逛到了教堂里。唱诗班的少年们满脸洋溢着圣洁的光环,不少听众眼中噙着泪水。吉明是第一次在教堂这种特殊氛围中聆听这首曲子,聆听它雄浑的旋律、优美的和声和磅礴的气势。他知道这首合唱曲是德国作曲家韩德尔倾全部心血完成的杰作,甚至韩德尔本人在指挥演奏时也因过分激动而与世长辞。只有在此情景中,吉明才真正体会到那种令韩德尔死亡的宗教氛围。

他觉得自己的灵魂也被净化了,胸中鼓荡着圣洁的激情──但这点激情只维持到出教堂为止。等他看到世俗的风景后,便从刚才的宗教情绪中醒过来。他自嘲地问自己:吉明,你能成为一名虔诚的基督徒吗?

他以平素的玩世不恭给出答复:扯淡。

他在无神论的中国度过了半生,前半生建立的许多信仰如今都淡化了,锈蚀了,唯独无神论信仰坚如磐石。因为,和其他流行过的政治呓语不同,无神论对宗教的批判是极犀利、极公正的,而且随着时间的推移而愈加坚实。此后他就把教堂中萌发的那点感悟抛在脑后,但他未想到这一幕竟然已经深深烙入他的脑海,在垂死的恍惚中它又出现了。这幅画在他面前晃动,唱诗班的少年又变成了带翅膀的天使。他甚至看到上帝在天国的门口迎接他。上帝须发蓬乱,瘦骨嶙峋,穿着一件苦行僧的褐色麻衣。吉明好笑地、微笑嘲弄地看着上帝,我从未信奉过你,这会儿你来干什么?

他忽然发现上帝并不是高鼻深目的犹太人、雅利安人、高加索人……他的白发中掺有黑丝,皮肤是黄土的颜色,粗糙得像老树的树皮。表情敦厚,腰背佝偻着,面庞皱纹纵横,像一枚风干的核桃……他分明是不久前见过的那位中原地区的老农嘛,那个顽石一样固执的老人。

上帝向他走近。在响遏行云的赞歌声中,上帝并不快活。他脸上写着惊愕和痛楚,手里捧着一把枯干的麦穗。

枯干的麦穗!吉明的心脏猛然被震撼,向无限深处跌落。

三年前,吉明到中原某县的种子管理站,找到了20多年未见的老同学常力鸿。一般来说,县城的农业机关都是比较穷酸的,这个县的种子站尤甚。这天正好赶上下雨,院内又在施工,乱得像一个大猪圈。吉明小心地绕过水坑,仍免不了在锃亮的皮鞋上溅上泥点。常力鸿的办公室在二楼,相当简朴,靠墙立着两个油漆脱落的文件柜,柜顶放着一排高高低低的广口瓶,盛着小麦、玉米等种子。常力鸿正佝偻着腰,与两位姑娘一起装订文件。他抬头看看客人,尽管已同吉明在电话上联系过,但他还是愣了片刻才认出老同学。他赶忙站起来,同客人紧紧握手。不过,没有原先想象的搂抱、捶打这些亲热动作,衣着的悬殊已经在两人之间划了一道无形的鸿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