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稍晚,妙医师和我沿着他的庄园漫步了很长一段时间,他很慷慨地提供两种不同的生活方式,要我从中择一,两者我都想要。这实在相当巧合,身为人父者似乎都知道儿子的脑袋里在想什么,仿佛拥有无穷记忆力、能把一切事情仔细记载下来的万物主宰。事实上,他们只是把自己无法实现的热望,投射在儿子或让他们想起儿子的陌生人身上。这件事就是如此这般。

我早就推断,一旦参观了博物馆,妙医师会希望我们两人一起散步,好好谈谈。我们沿著田地的边沿走着,麦子在微风中摆动;我们还穿过休耕地,几头牛羊正低头轻轻嗅着苹果树下稀疏的牧草,树上的果实还很小,尚未成熟。妙医师也领我去瞧被钱鼠凿通的洞穴,招我去看野猪留下的足迹,并对我解说一种叫作“鸫”的鸣禽在从镇上南郊飞向果园时,只要看到它们不规则拍动的微小翅膀,就可指认出来。他还讲解了许多、许多事,声音中透着几分指导的味道、几分耐性,而且流露慈爱的神情。

他并不是真正的医师。当兵的伙伴为他取这样的绰号,是因为他对微不足道但可随手拿来修理东西的玩意儿知道得钜细靡遗,例如修补门闩的八螺纹螺帽,或者野战电话所需的曲轴箱。他认同这个绰号,因为真心喜爱仪器,也乐于维修照料,同时深知要有最高超的才干,才能发掘每件物品的独特性能。他没有念过医科,父亲曾担任国会议员,为了顺应父亲的心愿,所以念的是法律,之后在镇上执业;父亲过世后,他继承所有树林和土地。他伸出食指,遥指那片区域给我看,说决定要随心所欲过日子。随心所欲!他亲自挑选了一些自己喜欢、惯用,也较为知悉的产品,抱持这个目标,在镇上开了一家店铺。

我们登上一座山丘,在半隐半现的阳光照耀下,这里有些暖意。妙医师对我透露,东西也有记性。物品就像人一样,也有记载过去经历并保留记忆的能力,但多数人不懂这一点。“物质本身会互相打探消息,寻求共识,彼此轻声对谈,敲击出共鸣的乐章,那就是我们所称的世界。”妙医师说:“留心的人就会听得到,看得见,心领神会。”他捡起一戴干枯的树枝,只要在上面发现黏质色斑,就看得出鸫鸟在附近筑巢;只需研究泥巴上的痕迹,他就可以解释这根树枝是两周前被一场暴风雨吹落。

他贩售的商品看来货源下仅来自伊斯坦堡和安卡拉,整个安那托利亚的商家都是订货对象。他的货品包括永远下会磨损的磨石子、手织毯、锤铁打造的锁、闻起来香喷喷的煤油灯芯、功能阳春的冰箱、上好毛毡制成的无边便帽、朗森牌黑燧石、门把,还有利用回收汽油桶改装的炉子和水族箱——只要对他来说商品有意义或实用,他都拿来卖。那些年人们基本生活所需的所有物品,店里统统供应,相当有人情味,那也是他最快活的一段时光。连生三个女儿之后喜获麟儿,他快乐得不得了。他问我的年纪,我告诉了他。他说,儿子过世那年,和我现在一样年纪。

山丘下传来小孩子的声音,但我们看不见他们。太阳消失在一些快速移动的乌云后方,我们看到几个小鬼正在一片光秃秃的游乐场踢足球。我们瞧见球被一脚踢出,到听见踢中球的声音,时间上有些落差。妙医师说这些孩子里有几个曾犯下情节轻微的窃盗罪,还提到人类伟大文明的没落,以及对文明的遗忘,从年轻一代道德沦丧便可看出端倪。年轻人对旧事物不痛不痒一下就忘个精光,速度和他们体会新东西一样快。他补充说,这是指那些住在城市里的小鬼。

他谈论儿子时,我觉得很火大。当老爸的为什么傲气凌人?为何不知不觉露出残酷的一面?我发现,他的眼镜让他的双眼看起来特别小;我想起来了,他的儿子也有一对一样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