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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霍斯顿忽然发觉,他的手已经摸不到楼梯旁的栏杆,这才意识到自己已经爬到螺旋梯的最顶端。弯弯的铁扶杆,多年来被无数的手磨得光滑油亮,此刻已经到了尽头。出了楼梯井,眼前豁然开朗,一片宽阔。这个宽敞的大餐厅,还有旁边的大厅,是全地堡最宽敞的地方。现在,孩子们的嬉笑声已经近在耳边,只见好几个亮晃晃的小身影在零零落落的椅子间窜来窜去,玩捉迷藏。有几个大人想制止他们玩闹。脏兮兮的磁砖地板上,粉笔、蜡笔散落一地,霍斯顿看到唐娜弯着腰在捡。她的先生克拉克坐在餐厅另一头的桌子旁,桌上有几杯果汁和几盘玉米饼干。他向霍斯顿挥挥手。

霍斯顿根本没想到要跟他挥手打招呼。也许是因为他根本提不起劲,也或许是根本没那个心思。那几个大人小孩身后,是大餐厅的一面大墙,墙上投映着一片模糊的影像。霍斯顿愣愣地看着那景象。那是他们这个单调荒凉的世界里最辽阔的景观。清晨,死气沉沉的沙丘笼罩在晨曦的微光中。那是多么熟悉的景象,从他小时候到现在,从来不曾改变过。从在大餐厅的桌子间玩捉迷藏的童年,到现在哀莫大于心死的他,那些沙丘,永远是那么一成不变的荒凉死寂。沙丘连绵起伏,丘顶上蜿蜒曲折的天际微光闪烁。而更远处,一座座钢铁与玻璃构成的高耸建筑刺向天际,在晨曦的微光中若隐若现。据说,很久很久以前,人类曾经居住在那里。

这时候,那群孩子当中忽然有一个猛然窜出来,像颗流星似的撞上霍斯顿的膝盖。他低头看看那孩子,伸手想去摸摸他的头。应该是苏珊的孩子。但转瞬间那孩子又一溜烟窜向那群孩子,仿佛流星忽然又飞回轨道。

看着那孩子,霍斯顿忽然想起艾莉森。那一年,他和艾莉森终于抽到签了,然而,也就在那一年,艾莉森死了。一直到现在,他还留着那张签,不管到哪里,都带在身上。他们本来也可以有自己的孩子。本来,说不定这群孩子当中就会有他们自己的孩子。说不定,不管是男孩女孩,现在也该两岁了吧。说不定,此刻他们的孩子会跟在那群大孩子屁股后面。他们,就像地堡里所有的夫妻一样,都曾经幻想过自己会受到幸运之神的加倍眷顾,生出一对双胞胎。当然,他们知道运气不会凭空降临。他们非常努力。她体内的避孕器被取出之后,一夜又一夜,他们想努力兑现那张幸运之签。那些已经有孩子的父母都祝福他们,至于那些希望抽到签的年轻夫妻则是暗暗祷告,希望这一年他们白费功夫。

他们明白自己只有一年时间,所以,他和艾莉森忽然变得很迷信。只要有助于他们生出孩子,他们什么都信。在床头挂大蒜,女人会更容易受孕;在床垫底下放两个一毛钱的铜板,女人会生出双胞胎;艾莉森在头发上绑了一条粉红缎带,霍斯顿把眼袋涂成蓝色……很多荒谬的把戏他们都玩过,一方面是因为好玩;但另一方面,却是因为他们想要孩子想疯了。不过,还有更多千奇百怪的方法,像降灵法会,或是各种荒诞不经的民间传说,他们都没有尝试。照理说,他们应该要试遍所有的方法才对,那才真叫疯了。

然而,他们并没有继续尝试。那一年还没结束,生孩子的权利已经转移给另外一对夫妻了。但那并不是因为他们不想,而是因为时间不够。因为,霍斯顿已经没有妻子了。

接着,霍斯顿转身走开,离开那些玩耍的孩子,离开那一大片模糊的景象,走向他的办公室。地堡出口的闸门,就在大餐厅边缘,他的办公室就在那里。要从大餐厅走到闸门的密闭气闸室,必须经过他的办公室。在走向办公室的途中,他脑海中又浮现出一幕景象:办公室门口曾经有过一场挣扎拉扯。过去三年来,他每天都要经过那疯狂挣扎的现场。而他也不敢回头,因为他心里明白,一旦回头,就会看到她那一动也不动的躯体。一旦回头,就会看到墙上那辽阔的景象。由于地堡外监视器的镜头污垢日积月累,越来越脏,空气中飘散着灰尘,使得画面一片模糊,但隐约可见一条步满足迹的小径延伸到沙丘上。他知道,如果视线顺着那条小径越过泥泞的沙丘,看向远处地平线那废弃的城市,可能会看到她,看到她躺在沙丘上,弯曲的双臂压在头底下,整个人仿佛一颗沉睡的卵石,而空气中的剧烈毒酸不断地腐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