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01皮波(第3/16页)

可皮波一走进工作站,立即发现让人身心愉快的晚间工作泡汤了。身穿修女长袍的学校校长堂娜[4]·克里斯蒂正在屋里等他。是他哪个岁数小的孩子在学校里惹麻烦了?

“不,不。”堂娜道,“你的其他孩子都很好,除了利波。我觉得他年龄太小,不应该离开学校到这里工作,哪怕是当学徒。”

利波站在一旁一声不吭。他很聪明,皮波心想。堂娜·克里斯蒂是一位很有才华的年轻女子,很可爱,甚至十分漂亮。但她首先是个修会[5]教友,属于Filhos da Mente de Cristo——基督圣灵之子修会。克里斯蒂对无知愚行发起火来样子可一点都不迷人,正因为这种蔑视的怒火,不少“聪明人”才少做了许多蠢事。别作声,利波,否则别想有好果子吃。

“但我来这里不是为你的孩子。”堂娜·克里斯蒂说,“我是为娜温妮阿来的。”

用不着校长说出姓名全称,每个人都知道娜温妮阿是谁。可怕的德斯科拉达瘟疫过去才八年。这场瘟疫险些将刚开始起步的殖民地彻底消灭,找到治疗方法的就是娜温妮阿的父母加斯托和西达——本地的外星生物学家。不幸的是,病因和药物发现得太晚,没来得及拯救他们的生命。他们两人的葬礼是最后一场为疫病死者举行的葬礼。

皮波记得很清楚,那场由佩雷格里诺主教亲自主持的葬礼弥撒上,小女孩娜温妮阿拉着市长波斯基娜的手。不,是市长拉着小女孩的手。当时的情景又清晰地出现在他的脑海中,当时的感受也随之浮现。她对眼前发生的一切会怎么想?他记得当时问自己。这是她双亲的葬礼,一家人只剩她一个人活下来,可整个殖民地的人却是那么欢欣鼓舞。我们的欢乐是对她父母最好的赞美,可她是那么幼小,这一切她能理解吗?他们奋斗了,成功了,在死前日渐衰弱的日子里发现了拯救我们的灵药。为了感激他们给予我们的这份珍贵礼物,我们才聚在这里。但是对你来说,娜温妮阿,你失去了父母,正如此前失去你的兄长一样。五百位死者啊,六个月间,这个小小的殖民地举行了上百次弥撒,每一场葬礼,人们都被笼罩在悲痛、恐惧和绝望之中。现在,在你父母的葬礼上,你和从前的我们一样悲痛绝望——而我们却没有,我们没有你那种痛苦悲伤,占据着我们心灵的只有喜悦,脱离苦海的喜悦。

看着她,皮波极力想象她的感受,可他想起的只有失去自己七岁的女儿玛丽亚时的痛苦。死亡的阴风拂过她,使她的身体扭曲变异,到处长出菌状物,血肉肿大或腐坏,一条非腿非臂的新肢从她臀部长出,头上脚上肌肤剥落,露出里面的骨骼。她甜蜜可爱的躯体就在他们眼前渐渐毁坏,意识却始终保持着清醒,清楚地感受着身体遭受的所有痛苦,最后她痛哭流涕,乞求上帝让她死去。皮波想起了这一切,也想起了那场为她还有另外五位死者举行的安魂弥撒。当他坐着、跪着、站着,身边是他的妻子和幸存的孩子,他感到教堂里所有人是一条心,他的痛苦也是所有人的痛苦。他失去了自己的长女,痛苦仿佛一条剪不断的纽带,把他和他所处的社会紧紧联系在一起。这种联系就是他的慰藉,是他可以依靠的东西。理应如此,一人的哀悼也是全体的哀悼。

小娜温妮阿没有这种慰藉。可以说,她的痛苦比皮波所经历的更为强烈。至少皮波还有一个家,他是个成年人,不是陡然间丧失了全部生活根基的惊恐万状的小孩子。她的悲痛没有将她与社会更紧密地联系在一起,而是把她远远推离这个社会。这一天,所有人都在欢庆,除了她。这一天,所有人都在赞美她的父母,只有她一个人悼念着他们。她只想他们活着,只要他们能活着,哪怕找不到救治其他人的药物也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