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

归零

Second Chance

从七岁那年起,贝妲就感觉到了束缚,虽然她直到二十二岁才真正明白。羁绊其实非常脆弱,在其他人眼中,多半会认为它根本不存在。

她出生前几个月,父亲因一次诡异的地铁事故致残,政府用一笔抚恤金把他打发回了家。

母亲心地虽好,但反复无常,一会儿一个主意。

要不是贝妲(责无旁贷地)担负起照顾弟妹、父母和自己的责任,在这个纷乱、消沉、没有主心骨的家中,几个弟弟妹妹说不定早就被这个井然有序的社会抛弃了。

恐怕谁都不会答应一放学就得回家,从没机会呼朋唤友,不能在一眼望不到尽头的长廊里不管不顾地放松一回,毕竟,多数中产阶级的少男少女都是这么干的。放学后,贝妲只能回家,做作业,做晚饭,陪妈妈说话(不妨说是听她唠叨),帮弟弟妹妹解决难题,挑起这个家的重担。那时候,父亲还不肯承认自己残废了,他自称还有两条腿,或者不曾失去过,自己还是一个有用的人。(“我生下了五个小兔崽子,不是吗?”他一再说。)

事事都那么艰难。贝妲爱学习,也算得上是个天才——她一门心思地想着上大学,并且真的上了,因为她得了一笔奖学金。按照她妈妈的信条,不要钱的东西,不拿白不拿。

在大学里,贝妲碰到一个小伙子。

他也算得上是个天才——虽然是个怪才。贝妲从没见过他那样的人(她不知道自己还不了解人家),不过,他们从将动物学基础课堂解剖的标本打成包,到待在一起,一块儿静静地复习迎考,最后进入了热恋。

他们没牵过手,没尝过接吻的滋味,没有趁黑偷偷抚摸过对方的身体。

贝妲说不出那是什么的滋味,自己是不是想要(她一直想象着母亲与一个没腿的男人做爱的情景),再说也不清楚艾伯纳·杜恩有没有想到过性。

后来大学毕业,拿了文凭。她学的是物理,他学的是公共事务,两人各奔东西,转眼过了几个月,她满了二十二岁,突然明白了自己没有自由这一事实。

“你打算去哪儿?你大学毕了业,不必再上学了,对吧?”妈妈哀怨地说。

“我想出去走走。”贝妲答道。

“可是贝妲,你爸爸需要你呀。你知道,你在家的时候,他才开心。”

这句话不假。贝妲一直奔走在这个三间卧室的公寓里,但直到毕业将近一年后的这一天,她才如梦方醒。

“艾伯纳。”她说,与其说是高兴,不如说是意外。她险些忘了他。是的,她还险些忘了自己有一张大学文凭。

“贝妲,好久没见了,我想看看你。”

“好呀。”说着,她转身面向他,但心里明白,即使这样,自己的模样也挺吓人,“你看吧。”

“你看上去糟透了。”

“你不也是,”她说,“活像一个忘了解剖的标本。”

他们哄然大笑。昨日的时光,老把戏。他约她出来,她没答应;他请她出来走走,她忙得脱不开身。自从他进屋,她父亲已经第五次把她叫出了门,他才决定结束这次会面。没等她回来,他就离开了这套公寓。

她感觉比以前更加身不由己。

日子一天天过去,随着其他几个孩子长大成人(结婚的,没结婚的,但都出去自立门户了),每天的事都不重样儿,但回首往事,贝妲认为日子没什么两样,丰富多彩这个幻觉不过是她为避免自己发狂而自欺欺人罢了。到最后,贝妲二十七岁了,还是一个老姑娘,孑然一身,几个弟妹都出去单过了,只有她一个人在家陪着父母。

这一天,艾伯纳·杜恩再次登门拜访。

他也没注射森卡休眠药,她喜出望外地打了个招呼,将他领进客厅。家具还是那套破旧的家具,只是更破;墙还是从前的颜色,只是更脏;她还是从前的贝妲·海蒂斯,只是更疲惫。他落了座,仔细地打量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