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伞兵降落了,”收音机里的声音响起,“我身边的所有人都在解身上的降落伞。”

拉希德博士向前倾了倾,想仔细推敲每一个字眼。今晚的广播是荷兰发来的,第101空中突击师的士兵们正在那里执行占领荷兰与比利时边境桥梁的任务。

“今晚天上挂着一轮满月,那些降落伞在我们周边的农场与田野上穿行。”广播员的声音中掺杂着紧迫感与恐惧。“但别搞错了,这里依旧危险丛生。”

这些播报欧洲战况的广播大都拥有成千上万的听众,这次也毫不例外;这些播报内容非常及时,且都是现场播报,这是那些坐在华盛顿工作台前——或是纽约的电传机前的新闻人绝对接触不到的。知道播报员真的在战场上,和那些执行他所报道的任务的战士们冒着同样的生命危险,这使得播报变得更加可信,且给人留下了更为心惊胆战的悬念。

拉希德将自己的蓝色文件袋放到一边,脱下了鞋子——因为背部的问题,弯腰对他来说一直非常痛苦——紧接着就剧烈地咳嗽起来。广播继续放着,他开始脱衣服。他女儿把他送回房间以后就赶去见那个卢卡斯了,这也很正常,至少那个男人刚刚完成了他的使命,从前线安然无恙地回来了,或者说几乎无恙吧。不管将来是怎样,她起码不会成为战争遗孀。这就足够了。

他有些后悔在酒吧时那么激动了,毕竟带着情绪争吵根本于事无补。他还清楚地知道别人听完他的言论后的观感。做他这一行的大都这样——包括他女儿——刚开始都是十足的经验主义者,不愿意听信那些和尚、毛拉[112]、牧师和所谓的先知胡扯。那些经书,无论是什么出处,对他而言都只是学术研究的辅助工具而已。

但是随着阅历逐渐增长,他的观念改变了。他常常感受到一种莫名的力量,也常常会怀疑自己的直觉。这就像物理学家,他们用尽全力去理解和探究那些理论和发现,却总会有一些无法解释的事物,总有一些他们需要不断调整自己的理论去适应的东西。就他所理解的来看,爱因斯坦的相对论也不例外,其中部分内容也与最新提出的量子力学理论有些出入。显然,在原子层面上看,在不改变过程中其他任何粒子的情况下,要同时测定一个粒子的速度与位置是完全不可能的。而他工作中遇到的,正是这种不明确且不合理的问题。而他则是在尝试着将事实与信仰、科学与巫术糅合成为一个易于接受且与时俱进的东西。

要是他还有足够多的时间来解开那个石棺之谜就好了,但他的身体一天比一天差——比他让女儿了解到的要差得多——而他现在最大的心愿就是能够活到世界回归和平、西蒙得到大学里一份稳定的工作且安顿下来的那一天。

“我们现在处在一条横穿田野的运河沿岸,此刻正列队等待着。这里的每一双眼睛、每一只耳朵都警惕地洞察着可能设好埋伏的纳粹狙击兵。”

拉希德将收音机的声音调高了些,走进浴室,放下浴帘,打开热水龙头。他将拐杖靠在了门上,便把剩下的衣服也脱掉了。在药箱中找到每晚要吃的药片,吞服以后用手试了试水温。他必须说,纳索旅馆——尽管他们歧视有色人种(哦,他当然没有忘记那次在接待处受的侮辱),但他们的热水器是真的好。房间中升腾的雾气已经让他的喉咙舒服很多了。

“刚刚我身旁的运河里飘过一具尸体,”播报员严肃地说,“虽然并不是我们的人,他头上还带着钢盔。他的四肢都大大地张开着,就像是在雨雪天要幻化成天使一般。”

关掉水龙头,扶着抓住浴缸的边缘,拉希德缓缓地将一条腿伸进水中,然后是另一条。一只手撑着白色的瓷砖墙,他坐了下去,用肥皂沾了沾水,涂抹着自己的脸和肩膀。接着他向后倚去,将脖子架在浴缸的边沿上。那块皱巴巴的浴帘虽然挡住了他的视线,但他依旧可以听见广播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