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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叫平牧乾留在这里,咱们找得着事与否,都别叫她跟着受苦,”易风干脆的说。

“近乎污辱女性!”金山插进一句。

“先教易风说完!”树人向易风点了点头。

“我们马上出去,不必和洗桂秋告别,省得废话。”易风越说越坚决。“晚上六点钟一齐到破庙去。有人找到住处呢,大家一同去;谁也没找到呢,便住在破庙里,至于今日的饮食,那就凭天掉了;我宁在街上要点吃,也不再吃洗先生的饭!在找工作的时候,为自己找到,便马上决定,不用顾虑大家。为大家找到,须回来商议一下。”

“我看这办法很好!”曲时人赶着说,恐怕说话的机会被别人抢去。“我还有个小计划,小计划:我把这件大褂,”他扯着衣襟,叫大家看:“当了去。哪怕是当几毛钱呢,大家好分一分,省得饿一天。本来可以向桂秋借几块钱,不过大家既都讨厌他,我也不便去开口。你们在这儿等我,等我把大衫入了当铺,拿回钱来,再动身。”没等别人发言,他已把大衫脱下来,往外走。走到屋外,他又找补了一句:“当铺开门很早,我很快的就能回来!”

7

曲时人走后,他们三人停止了谈话,虽然还有许多话要说。他们并没为那件大衫发愁,在这种时节,多或少一件衣服简直没有任何关系。他们的静默无言,似乎是欣赏着由当大衫这件事而来的一种生活的美丽——新的美丽,象民族史中刚要放开的一朵花那么鲜,那么美。这花是血红的,枝粗瓣大,象火似的在阳光下吐出奇香。这种美丽绝对不是织巧温腻,而是浩浩荡荡的使人惊叹兴奋,与大江的奔流,怒海的狂潮,沙漠中的风雪,有同样的粗莽伟大。他们感到一种新的浪漫——比当大衫这样的牺牲要大到不知多少倍,几乎是要拿生命的当作炮弹,打出去,肉成了细粉,血成了红雨,显出民族在死里求生的决心与光荣。

等到快七点半了,曲时人还没有回来,他们有点坐不住了。金山首先发了言:“我不等了,一两毛钱有什么关系呢!”说着,他就要往外走。

“听!”易风拉住了金山。

“空袭警报!”厉树人的眼睁得很大,几乎大得可怕。

8

多年在梦里的阴城,象狼嚎似的啼起来,呜——呜——呜——粗细的声音搀在一起,引起空前的混乱。阴城的人久已纳过防空捐,而丝毫没有防空的设备与训练。警报一响,没有一个人知道怎么办才好。街上,车都挤在一处,谁都想跑,谁也跑不开。巡警拣着洋车夫与小贩们,用枪把打,用鞭子抽,没用。铺户的人们七手八脚的把刚卸下的门板又安上,而后警惧的,好奇的,立在门外,等着看飞机。行人们,有的见了鬼似的乱跑,有的扬着脸把一只老鹰误认作飞机,热心的看着。上学的小学生吓得乱哭,公务人员急忙的拨头往家中跑,卖菜的撞翻菜挑,老妇女惊瘫在路上……战争已到了头上,怎么这样的快呢?日本兵不是在天津附近打呢吗?阴城,整个的阴城,颤抖着这样问。

街上混乱,小巷里也挤满了人。大家指手画脚的乱问,眼望着天空乱找。有的想起上学去的孩子,有的去寻上街买菜的老太太,哭着闹着喊着,还夹着不少声的蠢笑。出来的又进去,进去的又出来,哪里都不安全,生死全难料想;保佑保佑吧,有灵的菩萨与娘娘!

这里没有愤慨,没有办法,没有秩序,没有组织;只有一座在阳光下显着阴暗腐臭的城,等着敌人轰炸。

紧急警报!只有这几个警笛象是消息很灵通,开着玩笑似的给大家以死亡破灭的警告。呜——呜,呜!没有任何作用,除了使人惊慌,使人乱跑,使汉奸欢跃。

洗桂秋一向是十点多起床的,也被惊醒。披着大花的印度绸装梳袍,趿拉着漆皮的拖鞋,找了厉树人们来;人多,好壮一壮胆。脸上没有一点血色,嘴唇不住的颤动,他坐在一张床上;手里拿着根香烟,顾不得点着,慢慢的被捏扁。忽,忽,忽,空中有了响动。洗桂秋全身都哆嗦起来。屋门忽然开开,曲时人满头热汗跑了进来:“敌机到了!”说完,把一张当票裹着的几毛钱扔给了厉树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