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二(第2/3页)

象蚂蚁相遇,彼此碰一碰头上的须,象蜂巢有什么危机,蜂儿们马上都紧张起来,文城的人们虽然没有任何显明的表示与动作,可是全城都有一种不活动的活动,不言而喻的期待,安静的紧张。象听见树叶飘落,便知秋已来到似的,王举人的心里也有些不安。他知道的比大家更多一点,可就也更多一些不安。他知道敌兵是出去消灭山下的军队,可是他知道出去的敌军已经有不少已经回来——带着彩,或已经一声不出了。

他常常无缘无故的出一身冷汗。假若国军攻到,他怎么办呢?是的,他是为保护他的生命财产才投降的;但是,这是个可以邀得谅解的理由吗?他觉得自己是已立在悬崖上,一阵风便能把他吹下去——粉碎他。他没有从什么气节,名誉上着想而忏悔,他只后悔投降了敌人而仍不能安全。这种后悔慢慢变成愤怨,恨老天爷为什么把他放在这个地方,这个时间,教他前怕狼,后怕虎的受罪!

正是在他这么怨天尤人的时候,石队长把带来的信交给他。

“怎么?你——”王举人的脸上白得象张纸。

“我是石队长,请你写回信!”

“写回信?”

“到了你将功折罪的时候了!”石队长的话象预备了许多时候的,简单扼要的。

“我并不知道多少他们的事,你看……”他说不下去了,他的喉中被一股怨气噎住。

“从今天起,你得设法多知道点他们的事,告诉我!”“干什么呢?”

“我们好反攻!”

“反攻?又打仗?又——”他以为日本人既攻下城来,文城就从此不会再有战事,一直到他整整齐齐的入了棺材。他死后,日本人是永远占据着文城呢,还是国军再打回来呢,便与他一点不相干了。

“当然!快写信!我给你半天的限,你要是想陷害我呢,我还有许多同伴呢,会在一点钟内要你的老命!我挑水去啦!”石队长很有礼貌的走出来。

王举人足足的发了半个钟头的楞。弄来弄去,原来他自己的家里就是个战场——两边的人都有,说不定什么时候就动手打起来,怎么办呢?

他不敢多在家里,谁知道什么时候石队长一变脸,就把他打死呢!

他也不敢多到维持会去。平日,他只截三跳两的去一会儿,有什么要紧的公事,自有人送到他的家里来。现在,假若他天天去,而且东看看,西问问,岂不教日本人疑心他么?没办法!

这时候,梦莲来了,他吓了一跳。他仿佛已经不大认识了她,他很喜欢看见她,可是又觉得她很疏远,疏远了已经好久好久。

她很瘦,眼上有个黑圈,好象刚才病过一场似的,可是,她的脸上带着一点琢磨不透的笑意。

“爸爸!”她的确是笑了。

“干什么?”

“二狗这两天怎样?”

“什么怎样?”

“那件事!我想啊,爸爸,一山大概是死了!”她低下头去。

“怎么?”

“老没有来信了!”她抬起头来,赶紧又低下去。“噢!”他燃着了火纸,想了一会儿。“你想明白了?二狗不坏!”

“我是这么想,咱们跟二狗亲密一点,他好多帮你忙!这两天,”她望外打了一眼,把声音放低,“外边好象又乱。他要是多告诉咱们消息,兵来将挡,咱们好有个准备呀!”

“好孩子!对!”举人公要笑,但只抿了抿嘴,表示出自己有涵养。

这时候,大门内有人发威——二狗的声音。

二狗进大门。石队长挑着满满的两大桶水也进大门。他往旁边一闪,为是让开二狗,可是水桶一歪,洒得二狗的皮鞋与裤腿上全是水,二狗的小眼瞪得无法再大一点,“混账!混账!”

石队长放下水桶,解开破袄,脱下来,跪下,给二狗擦鞋嘴中唏唏的干出气,他说不出什么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