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第3/5页)

冉卡突然把步枪一丢,猫腰钻进树丛,东倒西歪的像喝醉了酒。她猛地跪倒在地,恶心得直吐,她嘴里抽抽咽咽地叫着什么人——是叫妈,还是……

准尉站立起来,双膝打战,心口隐隐作痛。但是再拖延下去很危险。可他没有去拉科梅丽珂娃,也没叫她,因为根据自己的经验,第一次肉搏总是很折磨人的,它违反了“不杀生”的自然法则。这需要逐渐习惯,逐渐使心肠变硬。别说像叶甫金妮娅这样的战士,即使是强壮的男子也会感到沉重和痛苦,直到他们的良知改弦易辙。何况现在拿起枪托往活人脑袋上砸的是一个女性,一个娘儿们,一个生来就憎恨杀戮的未来的母亲呢。费多特·叶夫格拉费奇把这一笔也记在德寇账上,因为他们的所作所为违反了人道的法则,也就不能用人道的法则去看待他们了。所以当他搜查着那两具还有微温的尸体时,就像翻动兽尸一样,只感到厌恶。

他终于发现了寻找的东西——烟荷包,它在那个刚刚去见上帝、刚刚断气的身材魁梧的德寇口袋里。这正是他瓦斯科夫准尉的烟荷包,上面绣着字:赠给亲爱的祖国卫士。他攥在手里,紧紧攥着,索妮娅没有送到……他一脚踢开了挡道的那只毛茸茸的大手,走到冉卡跟前。她依然跪在树丛里,抽抽噎噎地哭泣。

“走开……”她说。

他把攥紧的拳头伸到她面前,然后放开手,让她看看烟荷包。冉卡立刻抬起头来,认出了它。

“起来,冉妮娅。”

他扶着她站了起来。本想让她再回到那片空地去,可是冉卡走了一步就站住了,摇摇头。

“行啦,”他说,“你已经难过了一阵子,也就行啦。有一点必须理解:他们不是人。不是人,战士同志,这群法西斯根本不能算是人,甚至,连牲畜也不如。这样看待他们才合适。”

可是冉卡实在看不下去。费多特·叶夫格拉费奇也就不再勉强。他拿起德寇的两支冲锋枪、备用弹盘,本想把他们的军用水壶也背上,可是扫了科梅丽珂娃一眼,改变了主意。赚头不大,去它们的吧,让她心里轻松点,少些联想。

瓦斯科夫并没有把尸体隐蔽起来,反正遍地血迹你也无法涮洗干净。而且也没有什么意义——快到傍晚了,援军马上就该来了,德寇没多少时间可猖狂的了,准尉就要他们心惊胆战地度过这段时间。就让他们看见,让他们去猜测:究竟是什么人结果了他们的侦察兵,就叫他们风声鹤唳,草木皆兵,吓得浑身哆嗦吧。

准尉在就近的一个水塘里洗了洗脸(这里的小水洼多得跟黄毛丫头脸上的雀斑似的),稍稍整了整扯坏的军装衣领,对叶甫金妮娅说:

“你也来涮涮?”

她摇摇头。不,她此刻什么也听不进去,什么也减轻不了她的悲痛……准尉叹了口气:

“你能找到自己人吗,还是我陪你去?”

“找得到。”

“去吧。嗯——一会儿到索妮娅那儿去找我。到那儿,嗯……你一个人不害怕吧?”

“不怕。”

“路上要小心。你该懂得。”

“我懂。”

“好,走吧。在那儿别耽搁,过后咱们再一起来哀悼。”他俩分头走了。费多特·叶夫格拉费奇目送着她,直到她完全消失。她神志恍惚,一路上自顾自,根本没有注意敌人。唉,这群武士……

索妮娅那半阖半睁的双眼依旧毫无生气地凝视着天空。准尉再一次试着把她的眼睛合拢,还是失败了。于是他解开她的胸兜,取出了共青团团证和翻译训练班的证件,还有两封信和一张照片。照片上挤着一大群人,中间是谁——瓦斯科夫看不清楚,因为刺刀正戳在此地。可是他找到了索妮娅,她站在一旁,穿着长袖连衣裙,领子特别大:宽大的领子围着瘦长的脖子,活像扛着一副枷锁。他回忆起昨晚的谈话,索妮娅的哀伤。他痛苦地想到,列兵索菲娅[1]·所罗门诺芙娜·古尔维奇已经英勇牺牲的噩耗都无处可以通知。后来他用她的手绢蘸着唾沫,替死者擦去眼睑上的血迹,再用这块手绢给她盖上脸。然后把证件放在自己口袋里——左边的那个口袋,跟他的党证在一起。他坐在一旁,打开那个具有双重纪念意义的烟荷包,掏出烟来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