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相煎淮海

不知是哪一辈子烧的高香?老旦万万没有料到被解放军俘虏后竟能得到如此优待。怎么说自己都是国军的军官,又没有临阵起义。徐蚌战役几场大仗中,他手上粘了不少解放军的鲜血,原想若被共产党抓了,不死也得扒层皮,孰料被俘之后,既没有受啥三堂会审大刑伺候,也没有被赶到原野中滚蛋,反倒稀里糊涂地成了解放军的连长——这好歹还是个官儿哪!手下的兵也还是原来的国军士兵,他们衣服都来不及换,就把棉衣翻过来穿,胳膊上系个有红字儿的白毛巾,就算做了共军,再唱起了《三大纪律八项注意》,竟然就成了堂堂正正的解放军战士!更想不到的是,自己竟然能够在这条行军路上遇见多年来魂牵梦系的阿凤!

三个漂亮的女战士站在一个土台子上,打着快板唱着歌。大冬天的寒风里,她们竟然挽着袖子,露出冻得白里透红的鲜嫩手臂,脸上竟还冒着毛汗子,军帽下檐被汗水渍出了一个圈,乌黑的头发被汗水贴在通红的脸上。她们的胸脯被裁量合身的干净军服绷得凹凸有致,随着歌声和快板儿节奏一鼓一鼓地起伏着。路过的战士们无不被这漂亮女子们所吸引,纷纷向她们欢呼招手。旁边站着的那个女战士估计是头儿,也是不可多得的俊女子,此时也正微笑着向大家挥着手,一副英姿飒爽的样子。没错!就是阿凤!

在重庆那几年没根没落的日子里,老旦度日如年。在日军铁桶般的围困中,老旦那想家的悲切渐渐淡漠成了声色犬马的麻木,有人叫他烟鬼,有人叫他酒鬼,偶而也有人叫他色鬼。老旦体会了五毒俱全的放纵,也经历了身无分文的潦倒,他吸光所有的烟,喝光所有的酒,一脚迈进了那犹豫经年的灯红酒绿之处,把最后的几块大洋掏了个干净,一把扔在了老鸨面前。老旦在黑暗中发了狂,把一架脆生生的牙床折腾得几乎散架,把下面那人儿收拾得直欲求饶,可在最后的力量都散出他的躯壳时,他的眼泪让那咬牙切齿的妓女惊讶了,这个男人一边疯狂地抽送着,一边念叨着翠儿、阿凤、玉兰这几个女人的名字,一遍又一遍,直到他昏睡成一团死遢遢的烂泥,妓女给他的眼前放下一杯水,就叹息着离去了。

见到阿凤的那一刹那,老旦浑身象是被子弹穿成了筛子,那骤然降临的激动在他每一条血管里燃烧起来。他不自觉地停下了脚步,呆呆地看着阿凤。阿凤也看见了他,不过她显然没有认出下面这个军官,经过的军人常有一见到她们就走不动步的。老旦瞪着眼睛仔细打量她,阿凤竟然没有显老,比起山中那个腼腆温柔的村妇来,如今更多了一份英气,她的身体也比以前丰满了些,脸庞红润,眼波清澈,嘴角的酒窝仍然若隐若现,显得更加俊俏了。老旦觉得浑身的血液骤然加速,心头狂跳,四肢僵硬,连队已经跑向前去,他竟浑然不知。

指导员王皓突然发现了呆立的老旦,气得险些骂将出来,心想这个老国民党的坏毛病看来还真不少,见了女人就挪不动步子了。这可是在行军,你一连之长竟扔下部队不管,自顾自地盯着女人看,这象什么话?王皓回过身来大喊一声:

“老旦连长!赶紧归队!任务要紧!”

老旦被王皓的一声大吼震得浑身一颤,见战士们都诧异地看过来,王皓站在那边对自己怒目而视,把气喘得象牛一般,才意识到自己方才的失态,一时慌得丢了方寸,撒开腿脚往前赶去。

“老旦?”

阿凤也吓了一跳,她循声望去,发现下面这个呆呆望着自己出神的军官竟然就是斗方山下那个可爱可憎憨头憨脑的老旦!不同的是他的额头上又多了几道伤疤,但看上去比十年前英武了许多,身形还挺拔了一些。在二人瞬间的目光交错里,阿凤分明感受到了这个与她曾经一夜缠绵的男人眼里传递过来的激情和冲动,可这人竟马上跑了。她望着老旦远去的背影,心乱如麻,怔在那里想喊住他,却又觉得不合适,只目送着那背影在烟尘里渐渐远去。后面的部队已经跟了上来,身边的姑娘见她神色异样,忙拉了她一把,阿凤才醒过神来。是他么?怎么会是他呢?他怎么能够活到今天?从斗方山飞走的那架水上飞机被鬼子打得千疮百孔,根本就不可能飞到武汉的……这些年里,老旦的故事该和自己一样丰富传奇吧?可在这样的情景下见面,二人竟一语未道就匆匆错过,望着消失在远处的那支连队,阿凤感到一阵难过和失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