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离家(第3/12页)

老旦很是奇怪,这些南腔北调的老兵根本简直冥不畏死,这种时候还笑得出来。几个兵欢呼着从着火的房子里掏出两只被炸得半熟的鸡,拔了毛就啃,剩下血红呲啦的还要拴在腰上。大嗓门的少尉是山东人,袒胸露怀满头大汗,骑着马拿着鞭子和手枪,象赶羊一样赶着连队。他的马屁股上还挂着一个巨大的杠子头,这真让老旦大开眼界——河南这地界儿可没有这么大的饼,烙出这么大一张厚饼,估计找遍板子村也没这么大的锅。

上尉声嘶力竭地喊着:“禁恁妈的!还不赶紧快点儿,赶不到那个地场咱全得吃枪子儿,把恁操肶的劲头都给我拿出来!这个时候不发死狠就是死路一条!俺山东老家已经被鬼子占了,有口气儿的都在这个地场,恁要是不跟上劲儿,禁恁妈的,就跟俺一个下场,杀了鬼子吃他们的肉!后面就是恁家,把恁炕头上的劲头儿都拿出来,恁要是不想恁老婆恁闺女叫日本人操了,禁恁妈的,就往前杀!”

忽然,一颗炮弹悠着哨音落在他的不远处,轰的一声巨响,正在叫嚷的上尉象是挨了一记重击,从马上一个跟头就翻了下来,摔得七荤八素的。那马也翻了,圆滚的肚子被炸开一个大口子,下水哗啦啦流了一地,这畜生疼得发出瘆人的嘶鸣,挣扎着想起来。上尉打了几个滚儿,居然没事样儿地站了起来,还骂骂咧咧地找那杠子头,可他只找到了几块儿碎饼。上尉看样子是气急了,看到马还没死,抽出大刀照着马脖子就是一下,他一拎马头回头大喊:

“弟兄们!口干的过来喝两口!这马血,禁恁妈的真提劲儿!”

一群口干舌燥的兵纷纷围过来,争着把嘴凑到突突直冒的马脖子上,喷得满身满脸都是骚烘烘的马血,哇哇大叫着“痛快”,有个矮个子没喝够,还解下水壶往里灌。

日本人的炮火好象长了眼睛,净往人多的地方砸。老旦一听到拉着长声的炮弹飞过来,就紧张得猫腰抓老乡的胳膊,老乡不耐烦地推开他:

“你个后生抓甚哩?日本人炮弹专找没胆儿的男人打!反正是个死,你怕个啥?跟着快点跑就成了。狗日的!咱们的炮兵真是啥球用也没有,根本不压制他们,这么些人跑到了也死掉一半了。”

在这条死亡之路上,老旦竟也慢慢习惯身边的人被炸上天,也习惯了天上鬼子的飞机掠来掠去,在炮火的间隙里,他还从一个只半截身子的兵身上掏了一包烟,堆着笑脸孝敬给了老乡。原本就污浊的天色被炮火掀起的迷尘遮得昏天黑地,日头看不见了,却也十分闷热。大家火热的裤裆里象堆着柴火烧,钢盔里汗水和尘土和了泥,再从两颊流进脖子里,把已经湿透的军服粘乎乎的粘在了身上。嘴里土腥味和血腥味混在一起,味道象是吃了牙碜的生肉,直欲令人呕吐。前后三个连队已经死掉了四十多人,不管轻伤还是重伤,能动的都不敢在路上停,谁知道哪里又落下来一颗不长眼的炮弹?传说中的担架队连个鬼影都看不见,身后的道路两边,稀稀啦啦的重伤员在那里哭爹喊娘四处乱爬。在队伍快要跑死的时候,大嗓门上尉的声音传来:

“到啦,原地给我趴下,找掩护,等待命令!”

老旦已是眼冒金星,再也坚持不住,“扑嗵”一声栽在地下,眼皮上翻,象狗一样地喘着气。老乡回过头来,照着他的腚狠狠踢了一脚:

“起来!不想活了?跟俺赶紧找坑!”

老旦挣扎着爬起来,跌跌撞撞地跟着老乡向一个弹坑跑去。大地在微微震颤着,他从坑里抬眼向前望去,冲天的炮火就在前面二里多地,绵延看不到头的地平线上,炮弹此起彼伏地炸响,这让他想起过年时大户人家挂在门口噼噼啪啪的炮仗。浓烟低低地趴在地面上,没有风,炸起来的烟尘就象锅盖一样扣在前方阵地上,隐约可见子弹密密麻麻的弹道在黑幕里穿梭,烟雾中爆起的火光就象村口黑夜里的闪电,整个大地都象要被震塌了。老旦浑身哆嗦着趴在弹坑里,看着眼前恐怖的阎罗殿一般的情景,紧张得把枪身攥得吱吱直响。弹坑里发出一股刺鼻的硫磺味儿和一股死人味道。坑里有两个死人,缺胳膊少腿儿,还被炸弹熏得灰头土脸,奇怪的是另外一个衣服和老旦的不一样,裤子也被扒掉了。老乡正在他身上翻东西,翻出了一个象漏斗一样的酒瓶子,老乡打开喝了一口,又“呸”地一口吐了出来,骂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