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1978年10月 北京——宁都(第2/3页)

是是,非非,非非是。

非非,是是,是是非。

而后掷笔大笑,醉卧桌前,直到万世松来把他摇醒。

1978年秋天,万世松和何文干两人,瞻仰了毛泽东同志在中南海的旧居。站在那长方形的幽闭深邃的院子里,他们无法弥合从湘江两岸到中南海这段漫长的距离。没法理解从人到神的演化过程。他们站在堆满半床书的卧榻前,无法理解他的功过得失。他们只觉得从外部袭来一种深沉的孤独感,这种感觉使他们感到压抑。对这样一种纯粹的主观感受,一种看不见摸不着的哲学概念,他们说不清楚它的确切定义。

据哲学家分析:孤独感可分为外在孤独和内在孤独。

鳏寡孤独,无亲戚无朋友,心境落寞,漂泊异乡,举目无亲;或因种种原因被社会所遗弃,形影相吊。这种外在的孤独毕竟是机缘性的、具体的、表层的心理意识,它可能因环境改变而改变,存有消除的可能性;内在的孤独却是更深层次的心理意识。即使他儿孙满堂,身在闹市,满脸笑容,家财万贯,满座宾朋,他仍然无法摆脱这种深重的孤独感,是别人不易察觉的隐藏很深的孤独。外在的孤独如果可以比作疥癣之疾的话,内在孤独便可称作膏肓之病了。

当然,外在和内在可以同时共存,或交替出现。普通人的孤独感往往是短暂的,无意识的惆怅之情,而有才华的人、位高权重的人,则有明晰的仿佛是周期性的、根本性的孤独感。

在人类少数天才人物身上,包括伟大的政治家、伟大的艺术家,内在孤独感几乎是一种不治之症。这种孤独感常伴着一种根本的忧郁和惆怅。许多名满天下、誉满全球的人,生活得并不幸福,心无所安,情无所宁,当人们企仰他们的高度成就和声誉的时候,他们却拔枪自杀了……

如果一个人高踞人群之上,被奉若神明,没有一个敢在他面前直言不讳,没有一个人敢反驳他的旨意,没有人向他讲心里话,只敢言喜不敢言忧,只敢称是不敢说非。他面临的不知是阿谀奉承投其所好的一派谎言,还是真情实意的拥戴。像一个拳击家,他一举手,对手就訇然倒地;像一个围棋手,只要你一投子,对方就全盘皆输,然后再颂扬你是英明伟大的举世无双的高手!

他的周围既有刚正不阿之士,也有巧言令色之徒,但都诚惶诚恐。

他无法过常人的生活,一切都在周围的多种眼神包围之中,既分不清哪些是奸佞谗言,也分不清哪些是苦口良药。他心中充满着酸甜苦辣,却无处去说,找不到一个倾诉衷肠的知心好友!甚至无法把自己的内心借笔落在纸上。

“力拔山兮气盖世”,他却无力抗衡、冲决这种固结着的孤独感。因为这种处境是历史与本人造成的,他不能提着自己的头发离开地球!

历史的长河翻卷着高高低低的波浪过去了,无论是伟大的还是渺小的,无论是高尚的还是卑下的;无论是显赫的功勋还是累累罪行;无论是自豪与失意;无论是欢乐与悲哀……一切功过是非,一切休戚荣辱,一切恩恩怨怨,都不过是历史潮流中的一个浪花。

盖棺而不论定,一切功过是非、高低长短均由后人评说。即使权力禁止一切进入史册卷帙,只将其留在人们的流言传说里,岂不更是可畏?不管是神是鬼,无情的历史都要从天堂从地狱把他们送回人间,还其本来的面貌:人!

历史本来是面镜子,人人都要显露真容,后来者每迈一步都应谨慎小心。

万世松和何文干什么也不说,似乎无什么可说,也不能说,没法说。

他们无法理解在一个伟大的马克思列宁主义武装的社会主义国家里,竟然会产生那么荒诞的事:人人挂忠字牌,个个戴像章,家家读宝书,处处竖雕像。忠字舞,红海洋,赞吕后,批宰相,告御状,处处喊着恭奉慈禧太后的那句口号——“万寿无疆”。“最高指示”一下达,三更半夜涌上街头,游行庆祝,举国若狂。世界上除了万恶的资本主义就是修正主义,唯有中国是无比优越的!在这个无比优越的天国里,却偏偏有人要搞资本主义、修正主义。于是互相残杀枪声遍地。那宝书是那样的灵验,又是那样的不灵:“一天不读问题多,两天不读走下坡,三天不读没法活。”中国的革命群众成了不打强心针就会倒地而死的稻草人了。一时间,以智慧著称的民族是怎么疯的?怎么傻的?怎么瞎的?疯得是那样认真,傻得是那样虔诚,瞎得是那样彻底,当割断张志新的喉管时又是那样坚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