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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点突然由慢转急,风把树枝吹得东倒西歪,风雨大作、尘土飞扬,梁家村人都披着蓑衣到田间或地头看水,山上山下传来杂乱的呼喊和欢闹。我爹说,这一年来,我们这里来的乞丐就像蚂蚁牵线一样多,各种口音都有,只是没听说人吃人的事。我说,要不是亲身经历,打死我也不会相信。我爹说,真是观音菩萨保佑呀,你才能大难不死!

那一夜我们一家又是很晚才睡着,兴奋得一个劲地听雨声,连瞌睡很大的梁根都无法入睡,一会儿说,听呀,雨砸在地上的雨河中,砸出水泡了,声音很尖哩!我妈说,水泡出花,下雨成洼。梁根又说,雨打在果子上了,声音很闷哩。我妈说,雨水浇遍,水果香甜。梁根说,雨打在石头上了,声音很痛哩。我妈说,润湿青苔,石头开花。梁根说,雨渗进土里了,声音很细哩。我妈说,土湿成田,今年好过年!

我在雨声中辗转难眠,一门心思想着春花,回家却听见我爹说岳父不让春花嫁给我。那年月父母的意见重于泰山,没听说在婚姻大事上可以自己做主。我心里堵得慌,冒雨跑下山,我要见春花。那天晚上的雨真是大呀,我跌跌撞撞地跑到杨家嘴,浑身没一处是干的。我担心敲门声惊醒她妈,便在外面的竹林里蹭了一夜。天色微明时,我瞅见春花开门往外提尿桶,便怯怯地上前,低声叫“春花”,春花看见我时把眼睛瞪得很大,惊叫了一声“哎哟”,然后把尿桶扔在雨地里,忙开门让我进屋。屋里光线很暗,房顶的两匹亮瓦透出些微的白光。春花的声音几乎是耳语,她是怕她妈听见哩。春花拿出她爹的衣服让我换上,嗔怪道:你比你哥还傻,淋了一夜要发高烧的!

我说:娶不到你,还不如死在外面!春花说,我们都以为你死了,听说鬼子长的是绿眉毛红眼睛凶得很呢!我趁机吹牛,鬼子跟我面对面我看得很清楚,眉毛鼻子眼睛长得跟我差不多,要不是军服不同就你都分不清哪是日本人哪是中国人。鬼子只是飞机大炮机枪多,要是拼刺刀呀,不是吹的话,他们压根儿就不是我们的对手!春花说,你杀过人没有?我点头。春花惊诧地说,我说嘛,你身上杀气很重!我要上观音庙去捐功德,给你洗罪。我说,我有啥罪呀!春花说,你不是杀人么?我说,杀鬼子,光荣呀!她说:反正是杀人,不吉利。我说,他们跑到我们的地盘上杀人抢劫,就大吉大利了?春花说,抢匪就不配做人!我说,对呀,他们哪里是人呢?春花说,我跟你说不清楚。又把我浑身上下看了一遍,心痛地说,你怎么变得三根骨头两根筋的瘦成这样?我说,没吃的呀,活比死更难!春花便叹气,叹完气又轻松地说,能活着回来,是你妈在观音菩萨那里积的德呀。我说,春花,我想跟你结婚。春花的脸上掠过一丝羞涩,很快又阴云密布,说等一阵子吧,我妈总说梁勤更可靠。我说,我现在不是回来了吗?春花说,谁知道以后的事呢?我说,春花你变了。春花说,自从你走后我觉得一生的好日子就结束了,今年又遇大旱,我爹死我妈病,唉!我说,你不要操心,有我在,你家的地不会撂荒。春花说,要是你不在呢?我说,我们梁家还有三个男人呢!我心里就是不想说出大哥梁勤。春花说,我们母女俩只有靠梁家了!

正说着,传来了一阵咳嗽声,春花把两把挂面装在一个竹篮子里叫我提回去吃,她要去照顾母亲。我说,现在下雨了,育秧的事你就不要再操心了,我们家多撒点谷种,到时候给你挑来栽上。春花便嗔笑道,你比梁勤还傻,挑秧过来,多累人!我说,等两天我来给你家育秧。春花说,这样省事些。我便一个劲看着春花傻笑。春花拿眼看我,眼睛里闪着异样的光,不安地掰着手指,那手指虽然很白却有些发黄,春花的脸也不像过去那么白里透红,而是面带菜色,人也瘦得不成样子。我说,你要注意身体,眼下新麦出来,多吃点粮食,别再吃观音土了。春花的泪掉下来了,自从我爹死了,我和妈就再也不吃那玩意了。我大胆地站起来把春花搂在怀里,春花的身体一抽一抽的,泪水濡湿了我的肩膀。我知道她心里苦啊,摊上那样的年月,谁又不苦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