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第2/9页)

老旦说罢,恶狠狠掏出了枪。

“旦哥……来不及了。”二子揪了一下他,他的脸比满世界的雪还白,他的手指着共军那边儿,老旦第一次见他的手抖成这样。老旦看向远处,雾正在退去,地平线上浮起密密麻麻的小点儿,两边望不到头,他们踩出一树麻雀那样的声响,飞快地跑过来了。

“共军进攻!准备战斗!”二子对着战壕大喊。

老旦觉得眼前一晃,地平线猛地全亮了,像地下藏着太阳。老旦一把拽下二子,边跑边对壕沟里拿着枪发愣的战士们喊着:“共军开炮啦,钻到洞里去,都到洞里去!”

老旦飞快地奔跑着,将冻得发愣的弟兄们往洞里推。战场在震颤,地下像钻着一个怪物,要从战壕里钻出来。耳朵里响起可怕的声音,那是无数炮弹飞来的尖啸声。老旦揪下一个双耳被炸聋的重机枪手,看见阵地前猛然立起几百米长的一道火墙,它们填满了天地之间,炮声在这火墙里碰撞,这就是最后的决战了。老旦和二子躲着炮火,钻进自己的洞里,一摇电话,果然已经断了。飞来的炮弹是老旦没见过的数量,他知道这条沟守不住了,自己的命估计也保不住了。

“旦哥,咱完了。”二子站在门口,一只眼看着他,眼神就像诀别。

老旦也看着二子,正要说点什么,就听见一枚巨大的炮弹砸过来,那撕裂的声音不偏不倚,像一只庞大的坦克直直飞来。它落地了,老旦震飞在土墙上,听见这颗炸弹钻进土里吱吱地叫,旋转着向洞里钻。老旦只听见自己唤了声二子,爆炸就掀翻了洞,四周漆黑一片,老旦的头四处乱碰,像皮球一样在里面滚着,温热的土覆盖了他,塞满了满是血的半张的嘴。晕过去之前,老旦听见弟兄们哭爹喊娘,再有经验的老兵,在这般灭绝的炮火里也形同蝼蚁,入地无门。

天黑了么?春天也来了么?老旦听见一个声音在问,听了半天才知道这声音来自心里。他看见泥土里种子发芽,看见蚯蚓在洞里爬过,感到泉水流过耳边。他正在沉下,身下是漆黑的未知。但他并不害怕,只觉得罕有的放松,放松得都想尿了。若是阴曹,如此也好,记忆浮起,在眼前要闪电般掠过,老旦晃着头终止了它,留着吧,留着吧,再也不想看到了。他张开双臂,就想这么沉下去。

什么东西拽住了他,他沉一下,那力量拽一下。他要和这力量抗衡,却觉得它不可抵挡。他觉得被拎起来,半空里晃荡着,上下左右分不清了。胃里也翻滚着,痛苦都涌向喉咙。他强忍着,就要忍不住时,他猛然被那力量揪出了黑暗。炮弹又在耳边炸起,他吸进一大口满是血腥和硝烟的空气,睁眼便看到自己瀑布一样的呕吐。

“旦哥,快走,守不住啦!”二子放开揪着他的手,他的眼罩不翼而飞,那只塌缩的眼塞满淤血和污泥。

老旦吐干净了,也清醒了。他扑到战壕边看去,漫山遍野的共军离阵地不过几百步了。他又看着两边,战壕不成样子,他干脆爬上壕边儿两边望去,战壕烂得没法收拾,机枪阵地和堡垒消失殆尽。弟兄们或爬或坐,收拾着满地被炸碎的人。完好的尸体没几个,冒着青烟的泥土红黑相间,半掩着数不清的残肢断臂。以往炮击过后,总有人发出痛苦的号叫,可这回他们只剩奄奄一息。老旦知道任何命令都没用了,这支走了半个中国的老兵营迎来了它最后的末日,那些坚强的身躯,要么冻作冰块,要么碎成了肉渣。

“旦哥快下来,快下来,共军上来了。”二子从土里揪出一支轻机枪,扔掉抓着它的半只手,抖着土找射击位。老旦慢慢走下来,把周身摸了个遍,真邪乎,竟没受伤。他扶起一个歪在壕里的战士,鼻子眼的全乱了,一张脸只有血糊糊的一张嘴张合着,便放弃了。二子摆弄着机枪,见他并无命令,只慢悠悠看着弟兄们,便愣在那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