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第4/7页)

翠儿心里一凉,眼前一黑,屋顶像塌下来一样。

“下来吧,看你准备烧纸,咱一起,俺也给俺娘烧点儿。”郭铁头走过来伸出手,搀起了翠儿的胳膊。

第二天,翠儿安顿好两个孩子,挎着篮子去赶集儿。集儿在板子村和蓝头村之间,本来初七小集儿,十五大集儿,鬼子来了之后就只剩十五一个不大不小的集儿,几个村子的人都在这里买卖家用。鬼子在出入口都布了岗哨,进去的有个赶集证,出来的必须交还,买了什么换了什么都要和把口的伪军说几句。

翠儿拿出几块法币,先去买了二尺布,再买了两斤鲜猪肉,一斤咸熏肉,半斤羊肉馅,一条小鲤鱼,一两大料,两根景家麻花和一小桶香油。她坐在一个摊子上吃了碗羊肉烩面,喝了一碗不翻汤。她故意坐在人多的地方慢慢吃,走的时候想了想,又去买了两包烟,篮子里装得半满,再给孩子买了些大京枣。正准备沉甸甸地往回走,山西女人冒了出来,她拉着翠儿去帮她看布,说要做一身秋天的新衣。翠儿拗不过这讨厌的女人,她更没推掉这十几分钟的理由,便跟着去了。

山西女人挑了块带兰花的青麻布,似乎上次来就讲好了价钱。翠儿一个劲说好,她就一个劲说不好,翠儿改挑毛病,她就说其实还行。翠儿干脆闭了嘴,她便问你要不要也做一件,并立即开始和卖布的讲起新价钱,两件一起做怎么也要便宜些。她逼着翠儿接下这了不起的便宜,翠儿想早完早了,干脆认了,乖乖掏出钱来。

回村的路冗长无趣,更多了山西女人无休止的嘴舌,她谢天谢地送走了自杀的婆婆,满心欢喜地等着媒婆的消息,她不能允许自己才二十五六就守活寡,和买衣服一样,她要拉着翠儿垫背。

“翠儿,俺看你今年就要找一个,找个踏踏实实的、舒舒服服的,俺觉得汉奸刘对你就挺有那个意思的……你别不承认,俺可都听见了。村子里那么多守活寡的,凭啥就往你院里去?一去就个把时辰?男人你还不晓得?看见你鸡巴硬了,垒墙头也挡不住,看见你要是不硬,你光着腚他也不稀罕。汉奸刘是个长远人,鬼子身边的,定是将来吃香的,鬼子才不要在这儿待一辈子,你看那个田中,老婆孩子啥的都没带来,那能待得住?那就是准备哪天回家的,可是他回去了咋办?总得有个人管着是不?那还能是咱村儿里人?定是这个汉奸刘啊。”

“你别这么瞎嚼说,你那么稀罕你去联系,俺拖着两个娃,吃不了这个香。”翠儿加快脚步,却被山西子拽得慢了。

“哎呀,刚不是说了吗?人家就稀罕你哩,俺用不着你操心,别看拽着老的小的,媒婆子勤快着呢,俺想挑一个蓝头村那边的,听说家里有一顷地、三头牛,门槛都是铜做的……可听说那人是个斜眼子,俺可不吃这个亏,应不下俺的条条,才不要给他暖被窝。”

山西子一路说个不停,翠儿心里装着事,有一句没一句地搭着她,路边的棒子地沙沙拉拉,像藏着郭铁头那样的人。翠儿至今想不明白他们是怎么绕过炮楼钻进村里,又来到她那个小小的院子,也不明白鬼子都疯成那个样子还是捉不住这些耍命的人。她只知道从那天起,她开始生活在新的危机之中,像一个老钟表里那个摆来摆去的东西,你要么这头,要么那头,停在中间那钟就会死。而显然的是她只能摆到郭铁头的这一边,要是摆回去,八成是棒子地里那些碎烂的尸体。但往这头如果摆不好,又没准会变成村口桩子上抽烂的郭石头。如此她羡慕地看了眼喋喋不休的山西子,为这个女人始终没心没肺眼热着。

“你知道不?这大平原上慢慢地已经栽满了炮楼子了,这说明啥哩?这就是鬼子已经管了这个天下了。”山西子突然叹了口气,让翠儿从恍惚里抬起了头,见夕阳斜吊在板子村的炮楼子上,那红色的光芒盖着大地,连翠绿的庄稼都变了颜色。可这本该感动她的阳光并未令她温暖,只让她对那些照不到的地方更生恐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