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来半岛(第2/2页)

就连老僧一般的松树,四月间也忽然抽长出满是花粉的浅黄色烛形长葩,满树都是,恍若翡翠的巨烛台上,满擎着千枝黄烛,即使夜裏,也予人半昧半明的感觉。如果一片山坡上都供着这些壮丽的烛台,就更像祭坛了。梵谷看到,岂不大狂?最美是雾季来时,白茫茫的浑沌背景上,反映着阳台下那一排松影,笔触乾净,线条清晰,那种水墨清趣,真值得雾失楼台,泯灭一切的形象来加以突出。

沙田这一带,也偶见凤凰木、夹竹桃之类,令人隔海想念台湾。不过最使人触目动心,至于落入言诠的,却是掩映路旁蔽翳坡侧的相思树,本地人称台湾相思。以前在台湾初识相思树,是在东海大学的山上,校门进去,柏油路两侧,枝接柯连,翠叶翳天的就是此树。叶珊说:「这就是相思」,给我的印象很深。当时觉得此树不但名字取得浪漫,便于入诗,树的本身也够俊美,非独枝干依依,色调在粉黄之中带着灰褐,很是低柔,而且纤叶细长,头尾尖秀,状如眉月,在枝上左右平行地抽发如篦,紧密的梳齿,梳暗了远远的天色,却又不像凤凰木的排叶那么严整不苟。

没有料到来了沙田,四野的相思树茂郁成林,风起处,春天遍地的绿旗招展,竟有一半是此树。中大的车道旁,相思林的翠旌交映,迤逦不绝,连车尘都有一点香了。以前不知相思树有花,来沙田七年也未见到花季,今年却不知何故,或许是雨水正合时吧,到了四月中旬,碧秋楼下石阶右边的相思丛林,不但换上鲜绿的新叶,而且绽开粉黄如绒球的一簇簇花来,衬在丛叶之间,起初不过点点碎金,等到发得盛了,其势如喷如爆,黄与绿争,一场油酥酥的春雨过后,山前山后,坡顶坡底,迎目都是一树树猖狂的金碧,正如我在诗中所说:「虚幻如爱情故事的插图。」

这爱情树不但虏人的眼睛,还要诱人的鼻孔。只要走入了它的势力範围,此有一股股飘忽不定而又馥郁迷人的暗香,有意无意地不断袭来,你的抵抗力很快就解除了。你若有所失地仰起脸来,向这一片异香行深呼吸,而春深似海,无论你的横隔膜如何鼓动,双肺的小风箱能吐纳多少芗泽?几个回合下来,你便餍足了。满林的香气,就这么如纱如网,牵惹着醺醺的行人,从四月底到六月初,暗施其金黄的蛊术。每次风后,黄绒纷纷便摇落如金粉,雨后呢,更是满地的碎金了,行人即使要避免践踏,只怕也无处可以落脚。最后,树上的金黄已少于地上的金黄,黄金的春光便让给了青翠的暑色。一场花季,都辗成了车尘。

相思树原产于台湾及菲律宾,却无人叫做菲律宾相思。台湾相思的名字真好,虽然不是为我而取,却牵动我多少的联想。树名如此惹人,恐怕跟小时候读的唐诗有关:「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愿君多釆撷,此物最相思。」这么深永天然的好诗,只怕我一辈子也写不出来的了。不过此地的红豆,一名相思子,相传古时有人客死边地,其妇在树下恸哭而卒,却不是台湾相思的果实,未免扫兴。王维诗句这么动人遐思,当然在于红豆的形象,可是南国的魅力,也不可抵抗。小时候读这首诗,身在江南,心裏的「南国」本来渺茫无着,隐隐约约,或者就在岭南吧,其实,「木棉花暖鹧鸪飞」,也是一种南国情景。那时江南少年,幼稚而又无知怎料得到他的后半辈子,竟然更在南国以南。

一九八二年初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