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琼卖马(第2/3页)

电钟不停,里程表不断地跳动,我和那辆得胜小车告别时,它已经快满四岁,里程表上已记下两万一千多英里了。这里程,已近乎绕地球的一圈。四年的岁月悠悠转,又兜回了原地,那一切的峰迴路转,水远山长,在那迷目的反光小镜裏,名副其实都变成「前尘」了。

那辆日产出厂的得胜,最触目的是周身的绿玉色泽和流线型轮廓。细緻耐看的绿色之下,更泛出游移不定的一层金光,迎着日辉,尤显得金碧灿然,像艳阳样在荷叶的上面。车重二五八○磅,身长一七七吋,比起我在丹佛开的那辆鹿轩来,短了四十吋,但在地窄街狭的香港,和那些一千六百西西的各型小车相较,又显得有些昂藏了。桶形的驾驶座在右面,开车时却要靠左行驶,起初不惯,两星期后也就自然了。朋友去港,我开车到机场迎接,只要是逕自走向车右去开门的,一望便知是美国来客,宾主撞在一块,不免相顾失笑。车上了公路,放轮奔驰,路面的起伏迴旋,从车底的轮胎和弹簧,隐隐传到髀骨和背肌,麻麻地,有一种轻度催眠的快感。浑圆的方向盘,掌中运转,给人大权在握、一切操之在我的信心。速度上了四十英里,引擎的低吟稳健而轻快,像一只弓背导电喃喃自怡的大猫。四年的日子就绕着这圆盘左右旋转,两万多哩的路程大半耗在马料水到尖沙咀的大埔路上。不记得,在巍巍的狮子山下,曾向深邃的税关投下多少枚买路钱了。朋友从台湾来,想眺望梦裏的乡关,载他们去勒马洲「窥边」,去镜中饱饫青青的山脉,脉脉的青山,也不记得有多少回了。最赏心餍目的,是在秋晴的佳日,海色山岚如初拭之镜,驶去屏风的八仙岭下,沿着白净的长堤,一面散步,一面回顾中大的水塔和蜃楼。而如果游兴未央,也会载着思果,之藩,洪娴,探入缥缈的翠微,去探新娘潭,乌腾蛟,三门仔,鹿颈。

迄今驾过三辆车,前二辆高速驰骤,都在新大陆,这一辆的轮印却始终在老大陆的门口徘徊。之藩初到香港,有一次载他去大埔,我说,「如果一直朝北开,一会儿就到广州了」,之藩大惊,连呼不可乱来。香港地狭,只得台北县大小,马力强劲的跑车和名牌轿车,在路警耽耽的监视之下,谁也不敢大开油门,突破四十英里的速限,就像一群身怀绝技的侠客,只能规行矩步,揖让而进,不敢使尽浑身解数。那辆绿玉得胜困在半岛多如蟹爪的新界,一百十五匹马力施展不开来,在我的腕下最高时速只到过六十英里,那当然也只是在夜间,十几秒钟的事情罢了,比起在新大陆的旷野上那种持续而迅疾的滑游来,真是委屈了它了。有一次我晓发芝加哥,夜抵盖提斯堡,全程六百英里,在香港,我一个月也开不到这么多路。

中文大学在沙田东北的一座山上,地势略似东海大学,但波光潋灔,水色迎人,风景更具灵动之美。我住的第六苑在山的背面,高低约在山腰。开车出门,不是上坡便是下坡,引擎未热,便要仰攀陡坡,所有车辆莫不气喘咻咻,或闷闷而哼,或嚣嚣而怨。山道起伏不定,转弯更频,须要不断换档,而且猛扭方向盘,加以微微隆起的人工路障,须要不断煞车,那辆得胜在委屈之余更饱受折磨,真觉得对不起它。好在亚热带的气候,连霜都少见,它更不愁陷雪或溜冰,这一点却胜过以前的两车。

以前的那两架车,曾为我踹冰踏雪,抵御异国凛冽的长冬,而车厢却拥我如春温,都那裏去了呢?一九六五年产的「飞镖」,一九六九年出世的「鹿轩」,底特律一胎又一胎的漂亮孩子,在迎新汰旧的美国,怕早已肢体残缺,玻璃不全,枕尸叠骸地敧侧在公路边的废车坟场了吧?那挡风窗上变幻的美景,反光镜中的缩地术,雨刷子记录的风霜,电钟记录的昨日,方向盘后的乡愁,一切一切的记忆,都消蚀在埋而未埋的旧车、老车、古董车裏了。谁还能想像,当初在底特律刚刚出厂,豪华的陈列室裏,乳嫩的白漆,克罗米的银光,曾炫过多少惊羡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