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第2/13页)

我回身瞪着他们,我知道拿枪——尤其是上了膛的冲锋枪指着人是不对的,我转了身对他们把刺刀拔出来半拉。

我父亲说:“了儿,请安。”

我只好转回了头,两把椅子,一把坐着我那顺民的父亲,一把坐着我那还没搞清楚任何状况的母亲,我的母亲用一种和我同样的神情打量着我,一切亲情都在这样的狗屁仪式中完结,她倒像在看一个陌生人。

不辣尖着嗓子:“了儿,请安哪。”

我又一次转回了头,“你妈拉个巴子!”

我的父亲暴怒地拍着椅子的扶手,但就连暴怒也是仪式般的做作:“颜面何在?体统何存?”

我只好转回了身,面对我那个没什么亲情可言的仪式之家。我又跟自己别扭了一会,终于跪下,并且干巴巴念出那句我咒它八辈子祖宗的回家台词,“妈,了儿回来啦。”

我的声音让我的母亲陡然瞪大了眼睛,她低了头瞪着我,瞪着一个连本来肤色都搞不清楚,浑身渗透着硝烟、火药、汗臭、血腥、土腥各种难以名状的气味,她面前的这个东西看起来比日军更加狰狞。

然后她认出这原来是她的独生儿子。

她瞪着的眼睛里又有了扩大的瞳孔,她晃了一下,我连忙扶住——我母亲吓晕了。

郝兽医抢上来救治,丧门星抢上来掐人中,我的父亲在咒骂。

不辣在哈哈大笑:“烦啦这个孽畜子啊!”

我恼火地窝在后院,我发现老头子在这里居然还种了半个架的花,还收拾得很清幽,还在他最珍爱的几株花上挂了精巧的小对联,什么“桃花飞绿水,一庭芳草围新绿,有情芍药含春泪。野竹上表霄,十亩藤花落古香,无力蔷薇卧晓枝”什么“我愿暂求造化力,减却牡丹妖艳色”,什么“花非花梦非梦花如梦梦似花,梦里有花花开如梦。心非心镜非镜心如镜镜似心,镜中有心心明如镜”之类的屁话,我瞧了一会儿,拔出了刀子,慢悠悠地把那几株他最宠的每一片花叶都切成两半。

传来了脚步声,我连忙把刀收了,但来的是死啦死啦,“你妈醒来啦。按说你该卸了这身再去,可最好不要。你爹说铜钹没驻日军,可巡逻队隔三差五会来一趟。”

我:“最好再查一下。他说话……作不得数。”

死啦死啦:“查啦,是真的——做儿子的不要这样疑心自己父亲。”

从他眼里看,想说的也许更多,我不管这些,我转了身,继续我摧花的大业,“不去了,我妈没事的。郝老头子是久病成医,最拿手的其实就是治老年病。”我不愿意去看他那一脸笑容,我的家在别人看来一定就是个笑话。

死啦死啦:“令尊有意思得很哪,也不打个招呼就把令堂扯出来,这样的乐极生悲跟咱们真有得一拼。”

我没精打彩地说:“他没乐,只是不放过任何一个炫耀的机会,虽说他从来没什么可值得炫耀。从来就这样子。小时候我病了,请中医来家治,他倒忽然对针炙来了兴趣,于是我成了试验品,一直被扎到半死不活地抱去看西医住院。”

死啦死啦高兴得不得了,“有其父必有其子,一样半天吊的德行——你在干什么?”

我慢慢地把又一片花叶锯成两半,“莳花。莳他妈的花。”

死啦死啦就更加高兴得不得了:“我算知道你怎么老一副欠揍的样子了,从小熏陶嘛——你真没想到啊?”

我:“真没想到什么?”

死啦死啦:“真没想到自己会成了铜钹镇汪精卫的儿子。”

我想我的样子一定像一屁股坐上了刺猬的狗熊,我像刚被人抽了一耳光,瞪着抽了我耳光的人。

那家伙则看了看我的手艺,拔出刀,干和我一样的勾当。我是百无聊赖,他则津津有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