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第2/14页)

我们中间体力最好的迷龙把郝兽医拖下了筏子,连他都累得一句话要分成几瓣说,我们干脆就吭不出声来,忙着逃离射界和呕吐出腹里的江水。

迷龙断断续续地说:“下……下……手……给我……”。一发子弹离他很远削过了东岸,迷龙开始有气无力地笑,“这枪……枪打的……他们……他们也累吐血了个屁的……”

不辣居然还不忘斗嘴:“一口气喘……喘……喘不上……你就翘……翘在这……”

我催促着:“走……走……走。”

我们跌着,拖着,爬着上岸,日军在骂,在射击,但难以想象累得像我们一样的还可能准确地射击,子弹偏得让我们瞠目——如果还有那个心思的话,但我们尽力去向子弹打不到的地方,因为打到了身上的话,它也是个子弹。

蛇屁股和丧门星拖着死啦死啦,那家伙却忽然挣脱了,这一挣就叫那两个全失了重心摔在地上。那样的大动作叫我们以为他中了弹,我们有气无力地看着,看着那家伙堆在地上,然后用了极大的毅力爬了起来,不是爬起,而是跪起,枪弹在周围横飞,日本人喘匀了气也开始在调整准头,但那家伙却在越飞越近的子弹中向远处的南天门下跪。

最近的一发子弹就打在他身前的石头上,但那家伙恍若未觉地在那个弹痕上叩下一个长头。他嘴唇在动,喃喃地在念叨什么,我们呆呆地看着他。

他跪了很久,奇迹般的没被打中,也许是久到让日军也想了起来,他们似乎也是尊重死者的,久到让我们也呆呆仰望着南天门。

一天一夜,一个团就扔在那了。

“康丫还在上边。”不辣说。

“幸亏埋了。”郝兽医说。

我沉默着,而那个跪伏的人开始竭力把自己挣扎起来,现在我们知道那个似乎永远精力充沛的家伙也会衰竭了,他几乎无法挣起自己的身子,迷龙放下兽医,和丧门星去把他架了起来。

他走两步后便挣脱了,靠自己走过嶙峋的江岸。

“走。回家。”他说。

我们在树林里走着,我们的脚步像在七歪八斜地量着路,我们没有人能走直道,我们每个人的腿都像是面条,我们经常会无缘无故地摔倒。

我拉起又一次摔倒的郝兽医,发现老头子无缘无故地在哭泣。

“二十二个。”他痛哭,似乎这是世界上最让人伤心的几个字。

我说:“走吧,走吧。”

老头儿还在念叨:“就回来二十二个。一千多人。”

“走吧。”

我们继续量路,摔倒和爬起。

山林已到了尽头,现在的路宽得可以行车了,而阿译又一次瘫倒在地上,然后看着眼前的一棵大树发呆。我从他身边拖过,很尽本份地踢了他一脚,这也算帮忙。

“烦啦…你看。”他说。

我便看他所看,几乎被枝叶和藤蔓盖没了的一块旧木牌钉在那棵老树上,一个指向的箭头,然后,“禅达”。

我们就呆呆地看着。

“禅达……这算是回家了吗?”阿译问。

我们呆呆地看了会,然后……继续量路,摔倒和爬起。

迷宫一样的青石路面,频繁的雨雾和清新但是忧郁的空气,我们从无缘得见的滚锅温泉和滇玉,想热心但热心不起的禅达人……这算是回家了吗?

禅达是座没有城墙的城市,偏远、天险、丰富的物产资源让这里的人们多少年来觉得自己与战争无关,城郊的房屋和郊外的田野是同时出现在我们视线中的,人工的柔和绿色涤洗着我们已经看进了脑髓里的莽林的苍茫绿色,我们东倒西歪地走向我们的终点,我已经完全成了一个瘸子,连拄在手上的丫形树棍都不是掰来而是捡来的,我们没有踩死蚂蚁的力气。

从禅达的第一个居民铺上第一块做路基的火山石,已经过去了一千年,禅达千年无战争,禅达人的石料用来铺路而不是修筑城墙,土地肥得插根筷子便成竹林……我们这算是回家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