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羯主之死

得报华军已登东城,正在过府拜访裴宪的荀绰不禁大吃一惊,就觉得手足皆软。裴宪说你还是赶紧回去吧,保护自家妻小要紧,荀绰却苦笑道:“只怕已有华兵迫近,或者赵兵趁机于街上抢掠……”

城里能够抢的,早就已经被蘷安、孔苌等为振士气,放纵士卒抢掠一空了;只剩下裴、荀这些高官的府邸,赵兵暂时还不敢惊扰。然而一旦城池将破,赵兵各寻生路之时,会不会再无顾忌呢?荀绰心说这会儿你就算杀了我,我也不敢出你的府门,经通衢大道回自家去啊。

裴宪倒还算镇定,笑一笑说:“既如此,我两家的性命,便都仰赖彦舒了。”随即把两个儿子裴挹、裴瑴叫过来,让他们向荀绰行大礼。

裴挹、裴瑴少年俊彦,俱以文才知名,但碰到这种状况,光能吟诗作赋又济得何事啊?全都面如土色,甚至于遍体筛糠。

裴宪一指荀绰道:“我与荀君原本投契,又共历患难,汝等当事荀君如父,若我在也……”

这二人原本依附王浚,王浚被杀后,其部下皆谒石勒请罪,只有裴、荀不到。石勒召二人来,呵斥道:“王浚残暴凶虐,我故讨而诛之,众人皆来请罪,唯二君不来,为与之同恶——难道就不怕死吗?!”

二人从容答道:“我等世仕于晋,荷其荣禄,王浚虽然凶暴粗俗,终究是晋之藩镇重臣,我等故依从之,不敢怀有二心。倘若将军不行德义,只施威刑,则与王浚何异啊?我等虽死,亦本分也——请就死。”不拜而出。

石勒见状,赶紧把二人给叫回来,拱手致谢道:“常闻二君忠义,今果如是。方才不过戏言罢了,万勿见责。”就此待以客礼。

其后石勒查抄王浚部属、亲眷的家产,都有巨量钱帛,唯裴、荀二人家中只各得书百余套,及盐、米十数斛而已。于是更重二人,当面说:“我不喜得幽州,唯喜得二君也。”又是拉拢,又是逼迫,双管齐下,终于使得裴、荀出仕。

为什么石勒已经在裴该面前栽了个大跟头,却还不肯接受教训,仍要费心招揽裴宪、荀绰,而不肯遽杀之呢?因为时势不同——于宁平城杀尽晋之王公而独留裴该,纯属石勒的个人趣味;而等到杀王浚之时,他已不再四方流蹿了,有志以冀、幽为根据地,逐步扩展势力,乃至谋夺天下,那就不能不招揽裴、荀之流高门子弟啦。

即便那俩货没有装腔作势,而是一吓就跪,石勒照样会以客礼待之。

况且裴该当初孤身一人,坚决不降,其后还是为了救姑母,才暂时留在羯营,与石勒虚与委蛇的;而裴宪、荀绰,妻儿俱在蓟城,他们不在乎自己的性命,难道还不怕家人枉死吗?

所以说,只要这二位不跟裴该似的,一而再再而三驳石勒的面子,石勒是断然不肯下狠手的。而此二人也正如石勒所料,先假装忠悃,以期不损德望,等到石勒把面子给足了,也便顺坡下驴,就此失身从贼。

至今忽忽四载,裴、荀二人在羯赵政权中抱团取暖,同进共退,逐渐地也形成了一个小集团。只是这种世家集团,既不能从张宾、程遐等人手中夺取权势,复常为胡羯将吏所欺侮,他们唯一的希望,是将来教太子文学,以及中国的礼仪、典章,则太子一旦继位,才能有他们故晋世族的好日子过。

——在原本历史上,这个幻想被石虎给彻底打破了,裴挹、裴瑴,也俱为石虎所杀……

至于这条时间线上,这般空想亦成虚妄,裴宪乃不再留恋于人世——主要他估摸着自己不可能活得下去——因此将二子托付给荀绰,然后自袖中取出早就准备好的毒药来,拋入水杯之中,略微晃晃,一饮而尽。

裴挹、裴瑴尽皆跪地大哭。荀绰也感哀恸,但他终究年岁大,经的事儿多,还不至于如二子一般张皇失措,于是急命彼等收敛乃父遗体,自己则跑去前院,命跟随来的奴仆回家报信,并去街上打探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