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五章 主与粹(第3/3页)

西门豹当时便怒道:“如你所言,这天下的富足之人,就该把自己的一切都给民众吗?”

西门彘挺直身子道:“那要看是怎么富足的。以劳作、资本、身体和头脑富足,那是天帝所乐于见到的!贵族的封地,凭什么就是贵族的?他们劳作了吗?他们只是蠹虫,是被民众饲养的猪狗,却以为自己在牧养民众!”

“我也一样!”

西门豹记得,那一次争吵的时候,西门彘说到这里,便脱下了身上的长衫,露出了里面的短褐,说到:“父亲,我为自己是蠹虫而感到耻辱,您能知道我心中的苦闷吗?”

“我曾经所自豪的血脉,如今就像是一颗刺扎在我的心头。”

“我吃饭的时候,想到的是‘不稼不穑,胡取禾三百囷兮’;我衣着华服的时候,想到的是‘不纺不织,胡着丝绢三百匹兮’。”

“我去外面求学,那些一同求学的人指着我说,我一个贵族,懂得什么?”

“我若去学什么五礼、六乐,脑海中想到的礼,便是公孙泽的那个可笑的故事。脑海中想到的乐,就是王公贵族让民众铸钟铸铜用在毫不能利于天下的乐声!”

“父亲,我觉得我从出生开始,身上就背着对不起天下民众的罪,就因为我们的封地和那些封地上农夫对我们的义务!”

“我只是……我只是想赎罪!”

“礼、乐,毫无意义,只是劳苦天下民众!都应该废除掉!”

西门豹仍记得,仍记得当时儿子脱下长衫之后,越说越激动,最后跪坐在地上哭了起来。

可他也记得,当时他听到儿子对礼、对乐的评价之后,深深地叹了口气,用一种平静的不能再平静的语气问道:“你既然学过字,可知道粹字是什么意思?”

当时西门彘一定是惊讶于父亲会说起这个毫无关联的事,便道:“粹、米之精华也。最干净的米,便是粹。”

西门豹点点头表示认可,然后说道:“墨家的精髓,在于同义、利天下。而利天下源于利每个人,是故他们要做的,是‘民为神主’。”

“而你……跟着墨家学了这些年,你学到的,是‘取民之粹’!纯粹的、民众的、就一定是对的?那些民众用不到的,就一定是要废除的?”

“当年我修水利,父老乡亲皆不理解,或有咒骂,我就说过,民可以乐成,不可与虑始!若天下都依着民众,这天下必然大乱!”

“民为神主和取民之粹,若你不能够想清楚这其中的区别,你以后也不要再去听墨家讲学了。否则的话,你在这里痛苦,就算你去了泗上,也一样被排挤像是一个外人。”

“你现在看到了什么?你看到的是民众苦于分封之苦,可你以为泗上就是乐土?你知道宋国那里,墨家默许土地兼并、使得民众成为佣耕或是被迫前往泗上作坊劳作吗?你懂个屁的墨家之义!你以为墨家是讲恻隐之心的仁人?你以为我这里肮脏墨家那里都是好人?你知道当年禽滑厘守城,城中失火,禽滑厘明知道那个人是去救火可违背了墨家守城之令,当即射杀?你知道适当年在泗上治巫,笑吟吟地毒死了几十人?”

“泗上不是乐土,墨家也不是一群你心中的‘善人’!”

“你的痛苦,源于你的幼稚!滚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