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加索之囚(第2/13页)

“哪边是北方?”达尼罗问。

科里亚掏出一个无论朝着什么方向、指针一律朝北的罗盘。“你觉得哪边是北方?”

“我们应该参考地图。”

他们参考地图。但是他们忘了在地图里加上图例表,于是他们检视地图,眯着眼晴看看地平线,把地图转个九十度,朝着地平线皱眉头,如此重复六次,却依然看不出地图标示的任何地区,周遭看起来也跟地图完全不一样。

“我们在地图上看不出北方,我们在这里也找不出北方。我们铁定完蛋。”科里亚说。

“地图才完蛋。我们没事。”达尼罗瞄了一眼山脊。“那个痴肥的老混蛋肯定在这一带,车程应该不到一天,对不对?我们已经开了多久?五小时?几乎等于一天,对不对?”

科里亚来自基洛夫斯基,该地位居北极圈最寂寥的一侧,冬天的白昼仅是地平线上为时十五分钟的日光。“没错。”他说。

他们显然必须步行上路。他们有一部收音机,但收音机已经坏了好几年,他们带在身边,纯粹只是求个好运,但它连当作幸运符都不合格。他们整理运尸袋,能带多少上路,就带多少上路,这样一来,如果巡逻兵逮到他们,他们才可以证明自己不是逃兵。他们各自背上一个装满运尸袋的军用帆布包,口袋里塞满带得走的粮食和额外的弹药,启程上路。

他们只走了十五米,达尼罗就卸下他的军用帆布包。“等等。”他边说边跑回卡车旁边,朝着引擎汽缸开枪,用尽弹匣里的子弹。八枚子弹断断续续地爆炸,声声回荡在山谷,气势更加惊人,好像为达尼罗致命的一击发出如雷的掌声。达尼罗走回来,看起来高兴多了。

“刚才那样有必要吗?”科里亚问。达尼罗浪费弹药,他应该觉得生气,但更严重的是,达尼罗无异昭告天下,对着方圆十千米之内每一个叛军高声揭示两人所在。尽管如此,科里亚依然召唤不出应有的怒气。不管演化过程赋予他多少求生的本能,战争已将这种本能消磨殆尽,如今他对死亡抱着一种饶富趣味、不予理会的心态,尤其是他自己的生死。

“你千万别担心。”达尼罗说。“我们这位病态上校有两个特点,大家都看在眼里。第一,他非常喜欢他的露天三温暖。第二,他是个狼心狗肺的懦夫,叫他上战场打仗,还不如叫我用左手打炮。如果他躲在附近,那就表示这一带跟我奶奶的大腿上一样安全。”

科里亚对任何一位抚养达尼罗长大的人都不太有信心。但他背起他的军用帆布包和冲锋枪,跟着达尼罗走入山谷。

* *

他们挤进帆布袋,拉上拉链,窝在运尸袋里度过一夜。隔天早上,科里亚掬饮溪水,溪水清凉纯净,比任何一个水龙头流出的自来水都清澈。仔细一看,他发现这不是一条小溪,而是一个灌溉渠道,渠道历史久远,至今依然灌溉着百年以来皆未耕种的梯田。他们决定朝着山下前进,科里亚把破烂的罗盘指向山谷,正式将之认定为正确的方向。谷底树木繁茂,一片青绿,他们爬上另一个山脊,林木愈来愈稀疏,周围只见及腰的野草。山势陡峭,岩石的裂缝状似一道道垂直的纵线,胡乱划分青绿的坡地。科里亚的脚跟酸痛不堪,感觉不太像是一时的肢体伤痛,而比较像是永恒的既成事实,比方说他眼睛的颜色。

下一个山脊那边是一片青绿的牧野,牧野逐渐延展,没入林间。达尼罗拿起双筒望远镜,审视划穿牧野的林地。他们快步前进,不知怎么地,行动相当滑稽;他们弯下身子,状似蹲伏,东歪西倒,脚步凌乱,好像辽阔的牧野蜷缩成一个狭窄的隧道。每逢风吹草动,或是小鸟的黑影掠过大地,科里亚的心中就涌起一阵恐慌。他专注于自己的呼吸,试图压制潮水般的惊恐。过去一年来,他变得非常不信任辽阔的空间,如今他连走过一块跟一扇木门同样大小的空地,心中都不禁暗想自己是否踏进狙击手的射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