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第3/12页)

从舒霍埠往西三十里,有一个乌龙集,从地形上看,是舒霍埠地区西部边缘。乌龙集南头有几幢灰墙灰瓦的大房子,原先是一个大户人家的祠堂,因为惧怕日军逼近,族长倚仗有钱,早已逃往西南。族人也少了许多规矩,祠堂基本闲着不用,刘汉英手下独眼军官的七十九大队便驻扎在这里。

几天之后,陈墨涵从老兵的嘴里知道,这个七十九大队原先并不是刘汉英的部队,而是前不久在东条山事变中被蒋文肇的部队击溃后收编过来的,本来是一个团的建制,团长就是那个救他一命的独眼军官石云彪。副团长名叫莫干山,是东条山事变主将、原第七十九军军长武培梅的贴身警卫。

在所谓的东条山事变中,由于蒋文肇等部队的大举围剿,武培梅和七十多名高级将领战死,一万多部队溃同流沙。石云彪和莫干山等人为了顾全抗日大局和一千多名弟兄的身家性命,最后放下了武器,由蒋文肇指令手下师长方阜阳负责整肃。后来因为日军向华东后方进逼,战事吃紧,方阜阳才把石云彪残部编入刘汉英团,降格为大队,石云彪降级当了大队长,莫干山当了副大队长。其余赵无妨、李三元、潘众兴等几个营长均降为中队长。

对于七十九大队以上经历和石云彪、莫干山等人同蒋文肇、方阜阳和刘汉英等人的恩恩怨怨,新入戎马的陈墨涵自然不甚了了,他没有从石云彪等人的表情上看出半点蛛丝马迹和丝毫的不满和委屈。他们的脸色都是铁板一块,对他们的经历讳莫如深。陈墨涵从他们那里所领教的是对肉体和意志极尽鞭挞的训练。

这是晌午。太阳如同一团正在燃烧的火球,无情地烤灼着山峦,无数尖利烫热的钢针穿透了没有云层的三伏天空,无遮无拦地扎进了学兵陈墨涵的肌肤,又将皮肤深处的水分一点一点地挤出来,堆积在毛孔的周围。大颗大颗的汗珠落在眼前的红沙地上。

身置此境,一向鄙视粗鲁而极其珍惜面子的陈墨涵也难保读书人的礼教了,常常在心里恨恨地骂娘。他娘的实在不是个滋味,真正是斯文扫地。

大队长过来了。

独眼大队长一步一顿,步伐沉稳有力,咄咄逼人。厚重的皮鞋在地面上踩出隆隆的声响,透过地皮,从一个地方渗到另一个地方,又从脚心传到陈墨涵的心肺处。

陈墨涵惧怕这节奏分明一声重过一声的脚步,他尤其厌恶跟在大队长身后的那条短腿的白毛狼狗。那狗吐着猩红的舌头,显然也是被炎热烤灼得心烦意乱,一双圆乎乎的小眼睛贼溜溜地东张西望,不时低下头,鼻子贴着地嗅来嗅去,呼哧呼哧直喘粗气。

狗的毛躁好动同大队长的威严板正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即使是骄阳似火的三伏天,独眼大队长也是一身厚厚的军装,风纪扣一丝不苟,脚登一双货真价实的马靴,站在那儿,任凭汗水湿透全身,也定然纹丝不动。只要操练场上还有一个兵,大队长就不会离开操练场。

陈墨涵听老兵们说,大队长石云彪是北方人,出身军人世家,曾就读于磁县讲武堂,后来又就读于保定陆军学校,少年时自以为是军中骄子,必定能够成为栋梁之材,故骄矜自负,诸多同僚在他眼里如同草木。此公与人相处不苟言笑,笃奉守时、守信和苦读之军校精神,崇尚孔明之智,云长之忠,子龙之勇,翼德之猛,每战必定督部勇猛拼杀。前几年全面抗战还没有开始,日本先遣特务机关派出浪人潜入华北腹地制造事端,一个浪人团伙跟七十九军的一个营打起来了,石云彪时任连长,因防御阵地被敌突破,率残部同倭寇展开白刃格斗,左眼被倭寇的刀尖扎破,战后在医院里摘了眼珠子。

没有了左眼,剩下的那只右眼便格外精明,寒亮的眼珠子往往在几丈开外就能洞悉学兵陈墨涵的小把戏——譬如那双在肥大的军裤筒里稍微打弯的膝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