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从保路运动到武昌起义(第2/3页)

保路运动真相

1911年5月5日,根据事先安排,给事中石长信上奏,提出“干线国有”政策,载沣迅速把奏折批转盛宣怀的邮传部“研究”。5月9日,盛宣怀奏复,竭力赞成石长信的主张。于是,5月9日当天,载沣发布上谕宣告“干线国有”政策正式实施! 大清铁路的每一根钢轨,都纠缠着利益,如此重大的政策,仅用四天时间就批准了,效率真是高得惊人。不过,我们只要注意一下另外一个时间就能发现其中的秘密了:5月8日,责任内阁成立,奕劻出任总理。“干线国有”的政策,正是要赶在这位总理大人上班之前出台,奕劻对这个政策不仅事先毫不知情,上谕也没有经他的副署,换句话说,内阁总理已经被晾在一边,再也无法插手这项重大国策,其中的公利、私利和黑钱跟他也就没什么关系了,完全落入载沣集团之手。奕劻很生气,自此之后,他在这件事情上当起了甩手掌柜,万事不管,就让载沣、载泽和盛宣怀他们去折腾吧。 接下来,按照盛大人原本的想法,一切就变得很简单了,就是他的邮传部拿着这个上谕,再出台个细则文件,宣布由邮传部接管四省商办铁路公司,百姓投资者变为国家股东,一切都搞定了。 不出所料,地方官府继续抵制这个政策,不过督抚毕竟还是官员,不敢大张旗鼓。熟悉的一幕出现了,在督抚们的暗中支持下,铁路公司职员和百姓投资者出来闹事了,一向是火药桶的两湖地区首先掀起了声势浩大的“保路运动”,然后广东跟进。 以盛大人的精明,他自然知道稳住那些百姓投资者才是关键,也明白了他们只想早日脱身,不论是地方官府的船还是朝廷的船都不想上了。于是,盛大人改变政策:两湖铁路公司的民间投资者主要是士绅和商人集资,投资规模并不大(约400万两),目前亏损也不严重,朝廷按票面价付现银来收回股票。 广东铁路公司亏损严重,股票的市场价早已经跌到票面价的50%以下了。朝廷按票面价的60%付现银收回股票,至于那剩下的40%,也转为国家保本无利债券(什么时候能兑现不知道,相当于打白条)。 广东铁路公司的民间投资者主要是华侨。很显然,盛大人给予两湖和广东这三个省投资者的都是优惠政策,他们都比较满意,既然能成功地下贼船,那就不再闹了。而他们不再闹了,三省官员们自然也无法再闹了,只好乖乖地交出了铁路公司所有权,眼睁睁地看着它们“国有化”。盛大人这一招可谓是釜底抽薪,而所有人都不知道,盛大人给出的优惠政策,他自己也得到了好处。 在针对广东的政策出台之前,盛大人已经派亲信亲赴港澳、南洋各岛,按照低于票面50%的市场价从华侨手中回购了大量股票,然后等到政策出台,转手就获得了票面60%的现银。盛大人真是精明,左手代表“国家”制定政策,右手就伸向市场从这个政策里捞好处,他也算是公私两不误嘛。(《盛宣怀档案资料选辑之一》) 在广东投资者发起“保路运动”的时候,他们曾经致电四川的铁路公司,要求进行串联,大家联合起来发动更大“保路运动”。令人奇怪的是,其他三省都闹得不亦乐乎,只有四川这里一直平静。四川的情况确实很奇怪:四川的官府和铁路公司管理层竟然都不反对国有化,甚至早就盼着国有化,似乎想早点脱身的恰恰是他们。而四川的百姓投资者们的态度呢?他们没态度,因为这些被强制投资者是四川千千万万的农民。 当初四川为了集资修铁路,出台了一道奇怪的政策,可以叫作“田租入股”,简称租股。 四川号称“天府之国”,有些人有很多田,有些人没有田,有很多田的可以把田地出租给没田的人耕种,收取田租。那么兄弟你只要每年收取的田租达到十石(约1200斤)以上,四川官府设立的“租股局”就要强制性地征收你当年实际收成的百分之三作为修铁路的股金,这就是租股。 而事情并没有完。四川官府和铁路公司规定每一股的票面价为50两银子(后虽推出一种5两银子的“小股”,但并未执行),每股除了将来可以“返本分红”外,每年还可以享受四厘(即4%,后改为六厘)利息。如果农户每年上缴的租股不够50两银子,铁路公司先开收据,等凑够了再换成一股的股票。比如兄弟你如果每年收租正好是十石,上缴3%即三斗,按照粮价,你得交近70年才能换得一股股票。 相信大家已经被数字看晕了,我们来分析一下。首先,被强制征收了租股的表面上是有田者,不过,既然他们被官府抽去了租股,负担自然会转嫁到租他们地的无田者身上。正如兄弟你租个房子,如果房东要多缴税,自然会转移到房费上。所以,所谓的租股表面上是对以地主、富农为代表的农村中的中产阶层剪羊毛,实际是对包括他们在内的所有农户剪羊毛,是一种分摊到四川所有农户身上的税。租田的农户是租股实际上的出资人,却连名义上的股东都不是。而大多数的有田者因为在短时间里都累积不到一股,却也只是名义上股东,手中连一股的股票也没有,自然也享受不了股息。那么这明文规定的那六厘股息哪里去了呢? 这个答案相信兄弟你已经知道了,被地方官员和铁路公司管理者侵吞了。他们并不需要自己掏钱去买铁路公司的股票,却能够成为铁路公司的实际股东。他们只要把农户们上缴的那些零散租股集中起来,换成一张张股票,就能光明正大地享受利息——这不是贪污,他们有文件。 截止到1910年底,四川铁路公司收入的股金约1200万两,其中地方官府直接出资的只有23万两,商人投资245万两,而租股就有900多万两!这900多万产生的利息,就被白白偷吃掉了。 四川铁路公司资产的主人是千千万万的租田农户和有田者,也就是千千万万的农民。他们才是真正的股东,每年却只有交钱的份儿,连一张凭证都没有。地方既得利益集团的蛀虫们以“修铁路”立个项,白白吃着农民们利息,然后还反过来享受着“管理铁路公司”的高官俸禄。盘剥到了这种地步,也算是神鬼莫测了。按理说,蛀虫们的胃口应该满足了吧?然而,正如我们所知道的那样,不受外部限制的权力和贪欲是不会自我捆绑的,否则他们也不会花了400多万,只修通了30多里的铁路。蛀虫们除了吃利息,另外因挪用和投机造成的损失还有300多万! 在载沣的上谕中,他规定了川汉铁路国有化的同时,四川要停止收租股。这是很正常的,国有化之后,朝廷要引入外资,铁路由国家来修,不是四川自己修,自然没有理由收租股了。这等于断了地方蛀虫们一条财路,但他们仍然在盼着国有化,秘密就在这300多万的亏空。在他们看来,国有化是最高层命令,硬顶那是顶不住的,但他们相信朝廷一旦国有化,就像为“官企”填补亏空一样,一定会为他们填补这300多万的亏空。这也是一笔交易,他们收租股的财路断了,以后吃不了利息,朝廷拨付300万下来,这很公平吧? 而盛宣怀和载沣恰恰都不同意。在他们看来,两湖和广东的集资,那是面向市场的集资,没人去强制那些投资者,他们和朝廷也存在一种协议关系,朝廷理应讲点基本的诚信,给退还回去;但四川收的租股,实际上是四川官府代表朝廷向千千万万农户强制性收上来的一种税,老百姓们其实早就把它看作“铁路捐”,看作是皇粮的一部分,很多人连收据都丢了,谁也不会在意70年后还能不能向官府换回那一股,他们的租股是上缴给“国家”的,不是上缴你四川地方官府的,所以朝廷对这个铁路公司想回收就回收。至于蛀虫们自己的造成的亏空,朝廷没有义务去填补亏空,朝廷没派人来查就已经不错了。之所以不查,那也是希望与你们达成默契:朝廷不追究你们的贪腐和挪用责任,你们也不要抵制朝廷的政策,自己去摆平吧。 更重要的是,以盛宣怀的精明,他也知道,即使朝廷真的把这300多万拨付下去,这些地方蛀虫们也根本不会拿它去填补亏空,而是又落入了他们自己的腰包!想想看,他们付给百姓们的只是收据,不是股票,股票都在他们自己手里。即使现在要推行“国有化”,政策有变,地方蛀虫们仍然能够让百姓们相信“等到70年后去换那一股”。退一万步说,即使百姓们中有像与官府打过交道的商人、华侨那样的幡然醒悟者,他们也闹不起什么事来。这是因为有收取租股基层组织的存在——租股局。 四川各县的租股局里,负责向农民收取租股的是官府雇佣的哥老会等帮会分子,以及各村的“痞子能人”,正是因为有了他们,租股才能顺利地收上来。这些人干着官府正式官吏一般不会直接出面干的催逼索要、强抢拷打等之类的事,同时他们也控制着一些能挣钱的黑道行业。如果做得太过火了,官府会打击一下,但大部分情况下这些人都能够在城乡间太平地生存,这是因为他们与官府有合作嘛。这样的人,让大清的基层政权迅速帮会化和痞子化,除非受到领导和组织,农户们绝不可能像两湖和广东那样发起什么“保路运动”,给朝廷添麻烦。 现在我们知道了,对于四川的地方蛀虫们来说,他们对这笔交易的实质看法是:希望朝廷一次性“买断”他们收租股、吃利息的权力!至于买断的价钱,那就是亏空的那300多万两。反正朝廷也有填补亏空的惯例,把这300多万拨付下来,没有人会说什么。大家都名正言顺,心照不宣——这是地方官府与朝廷之间的谈判。这帮官员们大概已经忘了他们头顶上还有大清国了,只记得他们是为朝廷打工,为皇室打工。既然是打工的,条件自然是要谈的。以前还怕被摘顶戴和掉脑袋,现在都不怕了,反正对朝廷不满的已经是大多数,而朝廷内部也已经着火。载沣集团仅仅代表他们自己,又不能代表整个朝廷。 买断,一次性买断,载沣只能在他的皇宫里仰天长啸了。自古以来,代表“国家”的只能是君主,也只能是朝廷。朝廷就算是朝令夕改,地方官府也只有听命的份儿,从来没有听说地方官府还可以代表“国家”,来和朝廷谈条件的。载沣不能退让,这不比当初处理请愿运动,还可以成立一个“皇族内阁”来对付,这是要拿出真金白银,毫无转圜和退让的可能。奕劻不发话,载沣就连续发布谕旨,强令四川必须无条件接受政策! 四川的蛀虫们失望了,他们成立了四川保路同志会。成都等城市的街头巷尾,到处有人演讲:什么朝廷不让我们四川人自己修铁路,引入外资修铁路,“卖路卖国”;什么“铁路没了,四川也就亡了”;什么“保路就是爱国,保路就是护川”,等等。演讲感人肺腑,催人泪下,不断有人挥刀断指,写血书表明立场。 市民们突然惊讶地发现,有了一个地方官府暗中支持的可以抨击朝廷的机会!压抑得太久的各界人士亢奋了,他们上街请愿、演讲、罢工、罢市,冲击和打砸不愿意加入“保路”的店铺和衙门,很多连为什么要“保路”都不清楚的市民也只好加入其中,甚至还包括妓女、乞丐和儿童! “保路”队伍还有一批人是帮会分子,停止收租股,他们就要被砸了饭碗,自然要来“保路”。当然,有些人既是帮会分子,又是革命阵营里的同盟会会员,这对于他们来说是杀人夺权闹革命的大好时机,他们在伺机煽风点火,扩大事端。 在火上浇油的还有成都将军玉崐。这个人是奕劻的心腹,他两次与四川总督领衔会奏,抨击盛宣怀欺君罔上、卖国卖路,然后还告诉四川市民:庆亲王是不同意借外债来修路的,说老百姓中必有反对者! 四川版的“保路运动”终于在四川蛀虫们需要爆发的时候爆发了,局势很快朝失控的状态发展,“爱国、爱川”的口号在震天响。从事实上说,这又一场“义和团运动”,只是十年前的义和团运动主体是农民,现在却变成了市民和帮会分子;十年前的义和团运动是憎恨铁路,要扒掉铁路,现在却是“爱路、护路”。时间变了,人物变了,要保护或者毁灭的对象变了,不变的是幕后强大的官僚既得利益集团,他们用极端化的语言,利用和放大民间情绪。 载沣十分痛苦,他死也想不明白,四川农民受租股盘剥这么多年,从来没有反抗,现在,“干线国有”和停收租股这项“民心工程”出台,受到了地方既得利益集团的阻挠,为什么农民们还是沉默,还是不发出自己的声音?为什么就不能站出来支持朝廷?难道要让载沣以国家最高领导人的身份,大臂一挥,号召最广大的农民群众联合起来,一起去反对这个官僚集团?可是,载沣就是这个官僚集团的总头头啊,他的统治基础就是这个官僚集团啊!以官僚集团总头头的身份,发动和联合底层群众,去反对官僚集团,摄政王我做不到啊! 载沣做不到,百姓们更做不到。政治自由、言论自由是需要建立在经济自由的基础上的。要使自由和民权这些抽象的概念沉潜到人的内心,是要有经济基础和现实条件的。人只有先衣食无忧,才能成为小飞侠。载沣和朝廷在根本上并不是为了真正让百姓们获得经济自由和民权,难道百姓们真傻? 但载沣认为他仍然不能退让。正如他在事先认识到的那样,因为各方利益集团到了用皇权都压制不了的程度,“干线国有”政策才并非只事关四川一地,而是关系到大清整个经济体制甚至政治体制改革的全局。几千年以来,从商鞅到王安石、张居正,君主专制王朝的政改和经改总是无法走出“不改就死,一改就乱”这个内生的死局。载沣想到的破局方法就是给政改披上“立宪”的外衣,组建“皇族内阁”;在经改上换成他的皇族亲信来办“官企”。是的,载沣有自信政改不一定会死,要死,那也要死在爱新觉罗家族人的手里。 既然这些地方蛀虫们俨然以老百姓的利益代言人自居,煽动不明真相的群众来胁迫朝廷,那么这就不再是民变,而是“官变”!朝廷连民变都要镇压,更何况是“官变”了! 载沣下旨了,他撤换了四川总督,他也知道成都将军玉崑是奕劻的人。为了防止地方蛀虫与更多的当地驻军勾结,载沣想到了一招:派人调邻近省份的新军去镇压“官变”! 调哪里的新军呢? 自然是调邻近省份湖北的新军。湖广总督瑞澂是载泽的妹夫,他对载沣的政策自然会支持。然而,一切都来不及了。新军还没有入川,四川的局势在朝着不可收拾的地步发展,向着连地方蛀虫们都控制不了的方向发展。不断有人冲击官府衙门,这些人自然是同时加入了哥老会与同盟会的革命者,在他们的暴动下,9月25日,四川荣县竟然宣布了独立! 孙文、黄兴之前艰难地进行了九次起义,都没有撼动一个县衙,现在,第一个脱离朝廷统治的县级政权诞生了,比之后的“武昌起义”还早半个月——孙文后来评价荣县独立才是“首义”(首义实先天下)。而对于朝廷来说,这就不再是单纯地“官变”,而是真正地造反了。盛宣怀终于意识到他已经闯下了弥天大祸,赶紧上奏载沣收回成命,按四川的意思办。 载沣拖着不办,一直拖到了10月10日。这一天他发布了“按四川意思办”的上谕,后来又把盛宣怀开缺。盛宣怀在人人喊打中狼狈地逃到日本。然而,正是因为与朝廷离心离德的人就是“朝廷的人”,所以内部生变就会变成星星之火,可以燎原。继四川“官变”之后,就在10月10日这天,在调新军之地湖北武昌,一场更严重的兵变即将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