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绪论(第2/2页)

当今中国的俗论家,往往都是以剿灭太平天国等北方起义兵团来作为李鸿章的功劳,将数次与列强和议列为李鸿章的罪状。我认为只说这两件事,功劳和罪状的定义未免不太妥当。昔日比斯麦曾经对李鸿章说:“我们欧洲人以能够打败不同国家的人为功劳。同一国家的人自相残杀来保住一种姓氏,欧洲人不认为这是什么可骄傲的事情。”李鸿章剿灭太平天国等北方起义兵团,就好比兄弟之间分割家产,哥哥杀害了弟弟。这种行为还能称为功劳,是为兄弟们所惧怕的。再说国人们都对国耻愤怒,十分痛恨和议的事情,就把这所有的怨恨都聚集到李鸿章一个人的身上,虽然这件事并不是没有原因,但是如果反过来想想,一八九五年二三月、一九○○年八九月之交的时候,假使把议论李鸿章的人放在他的位置上,那么他们处理的结果能够比李鸿章处理得更好吗?把这些统统归罪于李鸿章一人,只是那些看客和笑骂者逞一时口舌之快而已。所以我所谈论的李鸿章对于中国的功劳和罪过,正是其他方面。

李鸿章已经去世了。外国人谈论他,都认为李鸿章是中国最厉害的人。又说:“李鸿章之死,对于中国今后的全局来说,一定是很大的变动。”李鸿章到底能不能称得上是中国最厉害的人,我不敢随便说;但是要光看现在朝廷五十岁以上的人,能够做到三四品以上的官员,没有一个是能赶得上李鸿章的,这是我能断言的。李鸿章之死与中国全局是否有联系,我不知道;但是要说当今政府失去一个李鸿章,就像老虎失去帮助它的伥鬼,瞎子失去帮助和指引,前途岌岌可危,会有越来越多的事情发生,这又是我敢断言的。但是我希望外国人相关方面的言论都不是真的。如果他们说的都是真的,我们中国这么大,却只依赖李鸿章一人,那么中国怎么还能重新兴盛起来?

西方有一句人们常常讲的很有哲理的话,是这样说的:“时势造英雄,英雄亦造时势。”像李鸿章这样的人,我不能说他不是英雄。即使这样,他也只能称得上是被当时局势所造就的英雄,而不是能够造就时势的英雄。被时势所造就的英雄,只是寻常的英雄而已。天下这么大,古往今来,那么长的时间,哪个地点、哪个时间没有时势呢?所以当我们读完一部“二十四史”,会发现像李鸿章这类的英雄,车载斗量,不可胜数。如果要说造时势的英雄,放眼望去,数千年都难得遇到一个。这就是我们中国的历史总是沿袭老一套,缺乏创造和革新,所以最终不能大放异彩来震惊和照耀世界的原因啊。我著写这本书的时候,心中不断萦绕着这种感想。

史家有对霍光的评论,惋惜他不学无术。我认为李鸿章之所以不能成为非同寻常的英雄,也只不过是因为这四个字罢了。李鸿章不了解治理国民的原则和道理,不通晓世界发展的大的趋势,不知道政治的根本原理,正赶上19世纪这个物竞天择和不断进化的世界,却只想靠着缝缝补补小的漏洞来弥补,图一时的安宁,而不去致力于扩张和培养国家和人民的实力,想要将国家处于实力道德皆完备的现实,却仅仅捡来西方的一些皮毛,只是一味地汲末流之水却不思其本源,于是这样自己就满足了。更糟糕的是,凭借一些小聪明和小伎俩,想要和世界上那些著名的大政治家相角逐,把丰厚的大的利益让给他们,却争取一些鸡毛蒜皮的小利益,不是不能做到鞠躬尽瘁,可是又会有什么成就呢?孟子说:“放饭流歠而问无齿决,此之谓不知务。”大概他说的就是这类人吧。李鸿章晚年时期一次次的失败,都是出于这个原因。即使是这样,这又哪是什么足够值得深深责备的呢?他李鸿章本来就不是能够造就时势的人。每个平凡的人出生在这个世界上,都会被这个社会数千年存留的思想、习俗、道义、伦理所束缚,自己却是不能也无法从中脱离的。李鸿章没有生在欧洲却出生在了中国,也没有出生在今天,而是出生在了数十年之前,先于他出生的前辈、和他一起出生的同辈,甚至连一个有能力、能够造就时势的来引导他或者帮助他的英雄都没有。既然这样,我们可以说那个时代,那个地方所孕育出来的人物,充其量也就是这样了,本来就不能算是李鸿章一个人的错误啊。又考虑到他所遭遇的一些事情,再加上他的好多志向并没有完全得到实行,所以我这才说了敬重李鸿章的才干,痛惜李鸿章的胆识,伤悲李鸿章的遭遇。但是此后有继承李鸿章的后起之秀吗?时代的局势既然已经变了,那么造就英雄的时代基础自然也会改变,希望千万不要再拿我所说的宽恕李鸿章的这些原因来自我饶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