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文践土三(第4/5页)

败回城里以后,宋国人都议论宋襄公的错误战术。宋襄公还解释呢:“君子作战,不重伤(不二次伤害受伤的敌人),不以阻隘(不阻敌人于险隘,也就是不埋伏于峡谷上面压袭敌人——比如后来的崤之战),不鼓不成列(不主动攻击尚未列好阵势的敌人),不禽二毛(不俘虏老大爷——头发有两种颜色的白鬓老年人)。你们懂不懂?”宋襄公说得一点没错,古代战争都是这样很有古风的,所谓为战以礼。

子鱼说:“您才不懂呢?战法云,以正合,这您明白,战法还云,以奇胜,您就忘了。致胜关键在于出奇制胜。对付敌人还讲什么仁义?”

宋襄公因为腿伤,第二年就像“唐吉珂德”那样愁闷地死掉了。人们后来讥笑他,把对敌人仁义叫作“宋襄之仁”。宋襄公在“泓水之战”败死,标志着商周以来“成列而鼓”的“礼义之兵”行将寿终正寝。诡诈奇谋的作战方式正在萌生。

然而,出人意料的是,迂阔可笑战败者宋襄公,却被《春秋》一书算做了“春秋五霸”之第二(继齐桓公之后)。很多人不乐意,说他不配:“与其让他当霸主,还不如让楚成王当呢!能打胜仗是第一位的,宋襄公打输了,还有什么话讲!”

其实,我们应该反对“唯战胜论”,至少要警惕之。不择手段的战胜,只能给人类和自己带来后患。宋襄公所坚持的“为战以礼”的传统古典战法,在我看来,最具有奥林匹克体育精神:交战双方都遵守统一的游戏规则,约好时间地点,公开地行军到指定地点(往往是开阔场地,行军路上没有偷袭、夜袭和伏击这些诈谋)。然后各居一面,鸣鼓而战,不相诈,公正地比一把。打仗目的只是为了分出个胜负,从而使政治上的争端和争议(比如土地归属、国与国之间的主次关系)有了裁定的依据,点到为止,人员杀伤不是追求的主要目标,一方溃散就达到判定胜负的目的。所以,春秋时代的战争描写,最终常见都是“某某师溃”。溃——就是阵形乱了。退了,也就完了,不求杀伤多少。战车的杀伤力不如步兵和骑兵,但大家并不介意,依旧发展战车,即使南方山林水网密布的楚国,或者远在西垂的秦国,也用战车。这都是为战争为政治服务,而不是掠夺杀戮为目的。直到某一天,不遵守游戏规则的异族武装迫使中原放弃车战,战争技术才进一步残忍化。

同一时期的欧洲也是如此,地中海畔的古希腊城邦国家的重装步兵也是“公开公正”地战斗,为战以礼、不搞诈谋:他们排成严格的方阵,踏着笛子的节奏缓慢前进,简直像开幕式表演,或者是一场体育比赛。士兵超越前排作战不但不被认为是勇敢,反倒是违规。这种呆板的阵形败给了后来灵活机动的古罗马军团,这一地区也被罗马所占领统治。但我们不能因此就笑话它们呆板。其实,刻板战术流行的时代是有福的,至少表明那是祥和的社会,无所不用其极的残忍战争术还不是必要。

所以,宋襄公为战以礼、不搞诈谋是符合当时的礼仪时代的,我们不要嘲笑他。宋襄公是大周朝“为战以礼”时代的最后一人,宁可失去一个胜利,却维护了礼仪和秩序,这对国家的长治久安意义深远。如果你不明白这一点,那我也没法多说了。

到了宋襄公以后二十年,诈谋出现了,晋楚“城濮之战”开始有佯溃诱敌,接着又出现“崤之战”的峡谷伏击,“令狐之战”的夜袭。这些都是不按约定、不公开就战的做法,不是奥林匹克精神了。并且在未来的战国时期,无所不用其极的战争手段愈演愈烈,兵车这种观礼性的打斗模式,也慢慢改成胡服骑射——仿佛摘掉拳击手套改成散打。战争的残忍性在加剧,坑掉赵卒四十万的事也有了。呜呼,盛矣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