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彬彬礼仪

孔子的出生,与希腊戏剧的形成,几乎同时。

那时,希腊的氏族制度已经消逝,奴隶主民主制已经建立;而在中国,孔子给自己规定的使命便是重整氏族制度的秩序。

正好祭祀礼仪、巫术歌舞具备多方伸发的可能。

公元前560年,僭主庇西士特拉妥把农村祭祀礼仪中的酒神祭典搬到了雅典城里,并加演一种与传统礼仪活动很不一样的节目,几经演革,形成完整的戏剧形式。以往那种乞求自然诸神,匍匐在它们脚下的社会心理已经大大舒缓,他们希望通过戏剧形式来表达自己的感受,认识自己的命运。比之于此前已出现过的史诗,戏剧对主观世界的描写更加深刻;比之于也已出现过的抒情诗,戏剧对客观世界的表现更加完整。正如乔治·汤姆逊所说:“雅典的戏剧是民主革命的产物。”(乔治·汤姆逊:《论诗歌源流》。)

孔子诞生在希腊酒神祭典搬到雅典城里的九年之后。孔子努力维护由巫术礼仪发展而来的“周礼”,他对这种礼仪也有改造,主要是在“礼崩乐坏”的局面下以“仁”释礼,尽力把“礼”阐扬得亲切简明,人人皆能躬行。这样一来,礼仪不仅没有蜕脱成戏剧艺术,而且还被有效扩张,渗透到整体生活之中。礼仪中所包含着的戏剧美的因素,也由此散落到生活中去了。因此,孔子所倡导的礼仪化的生活,实际上也就是审美化的生活、戏剧化的生活。

生活的“泛戏剧化”,是戏剧美的流散,反而阻碍了戏剧美在艺术意义上的凝聚,造成戏剧本身的姗姗来迟。

西方从古到今也有很多生活化的礼仪,但它们已在公元前五世纪这个关键时刻与戏剧美基本脱轨,戏剧艺术可以离开生活礼仪自行发展了。而在同样的时期,这种脱轨没有出现在中国。为此,中国将花费漫长的时间才能慢慢地把戏剧性因素从生活中捡拾出来,使之凝聚,凝聚之时也不再有当年雅典剧场的气魄。

这里遇到了一个神奇的人文之谜:为什么公元前五世纪对人类那么重要,它的创建将永远延续,它的转向将铸造历史,它的失落也将成为千年之缺?现在,各国学者已把孔子、释迦牟尼和希腊哲人同时问世的这一时代说成是人类文明的轴心时代(Axial Age),但是为什么在没有文化交流的时代,地球上的几个重要角落能够同时完成方向不同的精神文化创建,还无法找到公认的答案。

我们且先把这个太大的难题搁置,来看看当时中国社会生活中“泛戏剧化”的惊人程度。

中国古代生活礼仪的繁文缛节,是现代人很难想象的。举凡社会生活的各个关节之处,如冠、婚、丧、朝觐、聘问、乡饮酒、乡射、士相见等等,都有特定的礼仪。这种礼仪又都非常周详严整,在一定的场合,必须有一定的礼器陈设和服饰穿着,主宾之间行礼撙节,或升或降,都井然有序,所谓“周旋中规,折旋中矩”,半点苟且不得。与此同时,还要伴以规定的音乐、诗歌节目,在什么时刻用什么乐器,歌何样词章,都有成例。这些礼仪,又有明确的等级区分,诸侯、卿、大夫、士,所行之礼,各有区别。

这里有舞蹈化的节奏规程、符号化的动作规范。这是在生活,又像在演戏。这是礼,又是乐。

这种复杂的礼仪,把戏剧演到了生活中。

只有在这种礼仪逐渐懈弛的时候,戏剧性因素才能慢慢地凝结为娱乐性的表演形态,构成戏剧雏形。有些当代学者把中国戏剧的兴盛期定得很早,就是针对这种戏剧雏形而言的。这中间值得注意的是,中国古代文人很快就敏感到这种戏剧雏形的存在,并称之为“戏剧”,但他们的戏剧观念,却受到“泛戏剧化”的影响,喜欢把戏剧来喻指生活。唐代诗人杜牧《西江怀古》有云:“魏帝缝囊真戏剧,苻坚投箠更荒唐。”宋代诗人苏轼《送小本禅师赴法雪诗》云:“山林等忧患,轩冕亦戏剧。”宋代文人倪君《夜行航》云:“少年疏狂今已老,筵席散杂剧打了……”他们都把生活直接等同于戏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