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2章(第6/12页)

…但是,我明白了,在黎明前最严寒的时刻,这是没有必要的。天空吐白。随着清晨的到来,理应映出朝霞的云朵的断层,却一味使上空的气氖愈发险恶了。良辅的呼吸突然变得明显的不规则。好像吸够乳汁的婴儿那样蓦地背过脸去,拿掉脸上的输氧器,就像把线切断了一样。我没有惊讶。我把输氧器放在他的枕边,从腰带间掏出一面手镜。这是我儿时母亲过世遗留下来的纪念品,背后还贴有红锦锻的古色古香的手镜。我把它贴近丈夫的嘴边,镜面也没有模糊。胡子镶边的嘴唇清晰地映在镜面上,他仿佛要诉说什么不平……

…悦子所以愿意应弥吉的邀请来到米殿,也许是因为她打算去传染病医院,不是吗?她所以到这儿来,也许是因为她打算回到传染病医院,不是吗?

越体味就越觉得杉本家的气氛,与传染病医院的气氛一模一样,不是吗?无可名状的灵魂的腐蚀作用,用肉眼看不见的链条把悦子紧紧地锁住了…

弥吉为了催要翻修的衣服到悦子房里那天晚上,确实是在四月中旬。

那天晚上直至十点光景,悦子、谦辅夫妇、浅子和两个孩子、三郎,还有女佣美代都齐聚在八铺席宽的工作间里,忙着制作装枇杷用的纸袋,今年的枇杷活儿开始稍晚了些。往年从四月初就开始装袋,可今年是竹笋丰年,大家只顾收竹笋而把枇杷的活计稍许耽搁了。倘使不趁枇杷长到指头般大的时候套上纸袋,就会长象鼻虫把果汁全部吸尽的。所以,必须糊数千个纸袋,大家围坐在盛浆糊的锅前,一个个拿着摞在自己膝旁的旧杂志页,你追我赶地赛着糊纸袋。偶尔发现一些有趣的页,也无暇看上一眼,因为不赶紧糊,就追赶不上了。

特别是夜间作业,谦辅那张带难色的脸色就很是值得看看了。

他一边糊纸袋,一边一个劲地抱怨:“真腻味,简直是奴隶劳动嘛!有什么理由强迫我们干这种活计啊!老爸已经先睡了吧。好主意啊。这种活计幸亏大家顺从地干了。鼓起勇气闹一场革命如何?不掀起一场提高工资的斗争,老爸就更得意忘形了。喂,千惠子,提高工资一倍怎么样?不过,我这号人的工资是零,就是提高一倍也白搭…什么呀,这本杂志刊登了‘华北事变之时的日本国民精神’真令人震惊……在它的背后却登了‘非常时期下的四季菜谱’……”

大家已经糊了十个纸袋,可谦辅由于发了这通牢骚,好不容易才糊了一二个。或许他意识到自己几乎等于零的生活能力,正在大家面前暴露,所以动不动就喋喋不体地抱怨,聊以解嘲。他估计自己有可能当众出丑,从而抢在别人的前头,做好出洋相的准备。其实,他的这股子喧嚣劲,在能够对等争吵的光荣中怀着满腔尊敬丈夫的千惠子的眼睛里,似乎映现出某一种冷嘲的英雄形象来。她所以不时抱怨公公,是因为看透了一般体贴丈夫的女人的感情,与丈夫一道在内心里竭尽全力地轻蔑公公。这样一个天才女人,除了糊自己份内的纸袋队外,还要伸过手去悄悄帮助丈夫糊好丈夫的份额。悦子看见她这份柔情,自然地在嘴角泛起了一丝微笑。

“悦子糊得真快啊!”浅子说。

“我来作中间报告。”

谦辅说着挨个检查糊好的纸袋数。悦子第一,糊了三百八十个。

浅子对此毫无感受,三郎和美代天真地惊愕不已,谦辅夫妇对悦子的能力似乎感到有点毛骨悚然。悦子也知道他们会这样。特别是对谦辅来说,活像生活能力的代名词的这些数目,对他是个莫大的讥讽。所以,他挖苦说:“嘿,咱们当中,惟独悦子靠糊纸袋能吃得上饭。”

浅子认真地接受了这句话,问道:“悦子,你过去是不是有糊信封的经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