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蓝色长袍上宫殿(第5/64页)

大约从明朝开始,中国人逐渐知道自己的“天下”范围并不是无边的广阔,更重要的是,中国人突然发现自己并不是世界的“中心”。最早给予中国人这一严重打击的是一个在中国历史上极其有名的意大利人——传教士利玛窦。明万历年间的一天,这个到中国来传播耶稣教义的外国人在帝国都城北京的住所内,接待了一批中国的士人——有文化的知识分子。帝国的士人们在利玛窦客厅的墙上,看见了一张几千年来中国人从未见过的《万国全图》。除了当时欧洲人还没有发现的澳洲大陆之外,在这张反映着欧洲文艺复兴晚期地理学成就的世界地图上,地球上的四大洋和诸大洲的位置已经被用相当精确的经纬度标示出来了。在中国之外,居然还有那么多的国家存在;中国不但不是世界的主体,而且也没有占据世界的中心,中国仅仅位于世界远东的一隅——这对于当时的中国人来讲,简直是一个骇人听闻的消息,它令中国人的认知世界天崩地裂。为此《明史》特记载道:

意大里亚,居大西洋中,自古不通中国。万历时,其国人利玛窦至京师,为《万国全图》,言天下有五大洲。第一曰亚细亚洲,中凡百余国,而中国居其一。第二曰欧罗巴洲,中凡七十余国,而意大里亚居其一……(《明史》卷三百二十六,列传第二百七十四,外国七。)

面对中国人的惊骇,觉得自己惹了大祸的利玛窦为了挽回影响,特地重新画了一张世界地图。他违背地球经度和纬度的正确划分,把中国移到了地图的正中间。但是,已经晚了,中国人心中从此有了永远也抹不去的沮丧以及沮丧之后的不甘。他们给了不是中国人的人一个含有贬义的称谓:“夷”。

然而,单凭一张地图,并不能让中国人就相信了世界真实的样子。中国人对于自己不愿意接受的事物非常善于采取“不扩散、不深究、不理睬”的态度。清乾隆年间的官方正史在评论利玛窦的《万国全图》时依旧含糊地说“其说荒渺莫考”。(同上)——其时,距离那个意大利人向中国人展示世界地图已经过去了二百多年,欧洲国家的民主革命和工业革命已经结束,英、法等国的海外市场扩张已经在东南亚登陆,并在印度、缅甸等国家基本完成占领,西方开始盘算如何向中国这块巨大的市场进发了。而此刻,中国人依然根深蒂固地认为:中国是内部的,核心的,崇高而伟大;即使世界上真的存在几个“蛮荒”的“夷”,他们也是外部的,边缘的,低贱而渺小。“德以柔中国,刑以威四夷。”至少在上个世纪之前,中国人内外有别的概念明确而顽固。

中国人认为,凡来到中华帝国的外国使节,无不是代表附属国来进贡和称臣的。英国特使马戛尔尼于乾隆五十六年受英国皇室委派,到中国来协商相互通商的条件。他的船队刚从天津进入通往北京的运河,船头上就被中国官员强行树起一面“英国贡船”的旗帜。船队到达北京之后,特使被通知,朝见中国皇帝时必须按照中国的规矩下跪,马戛尔尼争取再三,才勉强获准按照英国人见英国皇帝的礼节单膝弯曲,原因是:“朝廷固确认英吉利为海外朝贡国之一,此次使节,直为叩祝万寿而来,得瞻天威,已属蛮服陪臣之大幸。特以荒远不识天朝礼制,妄行乞请,无足深责。”英国人虽因“蛮荒”而不懂礼仪,但不远万里前来臣服进贡,于是,即使不双膝跪地,皇恩浩荡也可免罪了。但是,英国人还是被中国皇帝的排场吓坏了。陈康祺《郎歉记闻》中记载道:“乾隆癸丑西洋英咭利国使,当引对自陈,不习拜跪,强之止屈一膝。及至殿上,不觉双跪俯伏。故管侍御韫山堂诗有‘一到殿廷齐跪地,天威能使万心降’之句。”英国人情不自禁地双膝跪在了中华帝国金碧辉煌的皇宫大殿上。(《外交小史》:《英使觐见清高宗行叩头礼》。《清代野史》卷一,巴蜀书社1998年9月第一版,第275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