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四 莫干山(第2/7页)

从富阳回来,我们决定再上莫干山。这是十七年的六月初旬,旅馆已开,每日有从杭州拱辰桥开往三桥埠的小火轮,约三小时可到,由三桥埠坐藤轿上山,约一小时半,一切联络组织均甚便利,是沪杭铁路所主持。小火轮每日接候由上海来的快车。中国人自办的旅馆,我们住过山海关及莫干山两处的“铁路旅馆”,皆与外国普通旅馆相仿,且价廉物美。

我们住在莫干山铁路旅馆,朋友们陆续来山访问。凡和膺白共过事的人,很容易和他成为朋友。他在职时,不肯慷国家之慨,未必尽如人意,事后则人常想着他的个人热情,和没有门户之见。他尽可能留用前任留下来的重要职员,亦决不鼓励和他关系深切的人跟着他辞职。“入我门下,不可再入别人门下”的那种狭窄态度,他从未有过。他在外交部不但留用伍部长时的总务司长陶益生(履谦),几年后政府发表他兼任内政部长时,他还保荐益生先生为内政部次长代理部务。有人以为“陶履谦”名字和我妹夫陶孟和(初名履恭)相近,是亲戚,其实一个广东人,一个天津人,毫无关系;膺白和他系初识。

膺白觉得我们必须静下来,安居一地,勿再累朋友们为他不安。我们商量在山上借一空屋居家,他本来爱山有癖,我极力赞成。这一年,西人业主尚都不上山,空屋极多,许多愿出卖。我们在铁路旅馆卧室远望的一面,一堆树林中有一所屋,我同膺白每日望见,甚为合意。去看,一块梯形园地最高端一座屋,屋内一卧室一起坐间均极大,朝南有甚宽畅阳台,后面有储藏室,上面假楼亦可置榻。业主去世,太太在沪急等钱用。于是膺白留在山上,我独返沪成交,即带行李,携熙治到山;无论如何,这个夏天决计全家住在山上的了。

我下山之日,逢大雨,衣履尽湿,到沪即做雨衣两件,为自己与膺白各一。不料返山又逢大雨,小火轮原定下午四时可抵三桥埠,因河水高涨,几处桥洞不能通过,绕道而行,至晚八时始到埠。膺白亦向朋友借了雨衣两件,下山接我们,我们冒雨登山,坐着藤轿,轿夫涉水而行,以树叶掩护手提灯笼,行路甚慢,到旅馆已午夜十二时。熙治坐我怀中,一路早已睡着,次早醒来,见山头屋宇都在眼下,以为“与天已近”,她时年六岁。

莫干山一共三个山顶,都在一望之中。五百〇九号英人“琼司”家的屋在东顶,种有不少枫树,入春满园红叶,原名“春园”。这些枫树,我们进屋时小者二三尺,大者身高,迨我最后一次到山——民国卅七年(一九四八)八月,已荫可蔽园。屋内器具都现成,床榻碗盏俱备,我们喜其简朴,一切保存使用。若干年中,仅添藤沙发椅一套,各人书桌一张。其后吾家在山上添筑客舍,山麓建藏书楼,向上海搬来用具均较新式,但自用之件始终是琼司家旧物。我们不能不除去琼司家原有门牌;这旧主遗物,后来我们以之砌入园中一处石座,以存纪念。膺白同我商量给这屋一个新称,得来全不费功夫。在这以前几个月,我们在上海,整理由天津运来的书箱;一向我们书放在书架,搬家则装大木箱,书架已一再放弃,书籍装卸亦苦费手续。膺白想起旧时以小木箱置书之法,平时叠叠如橱,搬动时原箱加上夹板。伯樵介绍其素识利通木器店,价目公道,主人颇有匠心。膺白和他讨论,他建议在书箱门上标明书类,并刻上一个斋名。膺白没有用过别号或书斋名,忽然想起我二人有过一个宿愿:“他日终老山间,读书为乐”,不期脱口而出“白云山馆”四字,遂即以此四字刻在书箱。此时要为山屋易名,一索即得,故“白云山馆”是先有其名而后有其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