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家乡的几位前辈

我写这个题目,为在报上读了一篇文章名曰“民清之际在长沙”,是左舜生先生的回忆,述及当时湖南教育界和几位前辈,不由我不记起同一时代在嘉兴的几位前辈。他们都改变了他们的前一代闭关自守之风,而出来唤醒世人,致力教育后辈。不过我是女子,活动和处境与男子不同,家长和社会所期待其成就亦不同,所接触不广,所感受有限,不足以概一代的前辈。惟其如此,我所遇到的几位前辈,为几个女孩子而用心不怠,是不寻常的。

我所从第一位男教师是汪京伯(镐基)先生,在同街吴姓,董政孚先生的姊姊家。董先生受姊氏之托,教育她的嗣子寿康,寿康我们后来称他银哥,系独子兼祧,家境甚好而性文弱,在近邻访求同学之人不得。政孚先生首开风气,将自己的小女儿六弟送去同堂读书。六弟名志中,与我同岁,于是董、吴两家家长想着来邀我,我父亲母亲答应让我去,这是嘉兴亲友间第一家男女同学。汪先生在吴家大厅的一边,一天到晚带着我们三个学生,六弟还只启蒙,银哥已开讲《孟子》。我在他们之间,常“舍己之田而耘人之田”助六弟造句,听解释《孟子》,以前女先生教我书是不解释的。不久,汪先生考取赴日本学陆军,我们初次懂得留学和陆军的意义,先生要放下我们而走,定是一件前程远大的事。

这时敖梦姜表兄出私资办一学校,这学校后来化为“蒙养学堂”,最初没有名称,租屋在芦席汇。招生招到我家里,梦姜对我父亲说:“德叔(父亲小名德),大弟(指我)应同男孩子一样读书,求新知识。”我父亲的伯母娶自敖氏,是五伯父的嗣母,五伯母住在吾家,敖家在我紧邻,故虽属旁亲,往来甚密。芦席汇的同学,我们事先一点不知道,父亲听梦姜的话答应我去。我们这条街上,当时只有我一个不满十岁的女孩子,每天走半里多路去上学,有时母亲给我坐渡船的钱,则少走一座桥。芦席汇本不是住宅区,学校在一处很旧的房子,我们只有一间讲堂。何故设校于此?是否要打破读书只是士大夫家的风气?都不得而知。房子虽破,但课桌黑板,先生与学生面对上课,先生立而学生坐,则与我以前读书的规矩和形式都不同了。我是十来个学生中最小而惟一的女生,本亦男装,长袍马褂。我要改称梦姜为先生,他叫我依旧称他大哥哥。大哥哥和一位韩先生轮流上课,他们二人用的精神甚多,而办法很少次序,大半学生未有史地常识基础,他们却津津述美国独立、自由钟、波兰瓜分和清人入关时扬州十日、嘉定三屠等等。大哥哥善于讲这些故事,家长查问,我们读书很少,而我们听故事懂得很多。他有时坐着画画给我们看,叫我们学,但没有讲过基本入手方法。没有琴和其他乐器,但吟或唱的机会甚多。“四万万人,都是黄帝的子孙,要同心,要同德,恢复故土”,是他带我们唱的一首歌,那是显然革命口气,亦没有人注意我们。一日,他很高兴地告诉我们,他得了个儿子,在黑板上写“弘德、毅生”四个字,是他给长子的名和号;还说倘有第二个儿子,将取名“弘权”,随解释“德”“权”“弘”“毅”等字的意义。这段不按轨道的教育,我曾向同乡的人谈过。民国十三四年,北京交通部电政司一个嘉兴朋友说起有敖弘德为母老请求他调,公事从湖北某县来,我托其打听敖君家世。其后政局变,我离开北京时无有消息,不知其是否梦姜后人。

韩先生我不知其名,他与梦姜一样热心,但神气是沉静的,教我们不久,回家病逝。他不是本地人,有人说他是忧时之士。他留给我们两首歌,无谱,但亦抑扬而唱,我寻声追忆出来如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