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走在历史当中(代结语)(第2/3页)

历史学的本源是历史叙事。历史叙事,是基于史实的叙事。司马迁一部《史记》,堪称中国历史叙事的顶峰。《史记》是伴随我一生的读物。我重读《史记》,在确认史实可靠之余,再次感叹太史公叙事之良美,思虑之周详。精彩动人的叙事,有根有据的史实,深藏微露的思想,正是《史记》魅力无穷的所在。我获得又一种感悟:打通文史哲,回到司马迁。

黄仁宇先生的《万历十五年》,是当代史学中一朵光彩异放的奇葩。黄先生用一种崭新的文体,融通史学、文学和思想,开启了一代新风。一九八〇年代,我初读《万历十五年》时,惊异于历史还可以这样表现,俯心低首引为模范表率,与诸位致力于新史学的同道相互激励,有意一起来开创新的史学的未来。时过境迁,我重温《万历十五年》,仔细体味之下,感悟到复活的历史,需要细腻的心理体验和当代意识的参与,需要一种优美的现代散文史诗。

秦汉帝国的历史,古来依靠的是文献史料。这些年来,得益于数量庞大的考古发掘,新出土的史料数量已经远远超过传世文献,结合新旧史料的历史学研究已经重新改写了历史。考古资料的运用和研究成果的引入,不但是复活历史的根据,也是直接的媒介。概略通检之下,使我想到发掘报告书和学术论文的活用。

秦汉时代,距今已有二千多年,数百年间亿万人生活过的历史,所留下的文献遗物,不过是沧海一粟。我常常感叹,古代史研究,宛如在黑暗的汪洋大海中孤舟夜行,视线所及,只能见到烛光照亮的起落浪花。以数字比喻而言,我们所能知道的古史,不过万分之零点零零一,九千九百九十九点九九九是未知的迷雾。以极为有限的史料复活无穷无尽的远古,需要发散式的推理和点触式的联想,使我想到古史考证和推理小说之间的内在联系。历史学家,宛若柯南道尔笔下的福尔摩斯和克莉丝蒂笔下的白罗。

我读吉朋《罗马帝国衰亡史》,感慨于作者作为史家的博学多识和他高超的表现技巧。我读伏尔泰《路易十四时代》,他写一个伟大的时代而不是写一个伟大的国王的宗旨,使我深有同感。当我读完日本女作家盐野七生叙述罗马帝国千年历史的十二册大著《罗马人的故事》后,我明白秦汉帝国的宏大历史画卷,需要连续系列的形式。法布尔的《昆虫记》我是小时候读过的,重新浏览之余,我记下了一条笔记:“《昆虫记》以科学报告为材料,以散文形式写出,兼具科学性和文学性。内容以昆虫学为基础,掺入观察叙述,往事回忆,理论性议论,经历讲述等,可谓是一种自由的文体,值得试一试。”

地理空间是历史的基本要素,没有明确的空间关系的历史,宛若一锅迷糊的酱汤,不辨东西南北,始终晕头转向。地理空间绝非文字说得清楚,自从谭其骧先生主编的《中国历史地图集》面世以后,我们对中国历代的历史地理,才有了可以索图查询的可靠依据。然而,仅仅索图查询而不亲临实地,仍然是纸上谈兵。山川气候,道路城邑,民俗风情,都需要去走,去看,去感受,去触摸才能晓得。国破山河在,人去屋宇存。在时间中过去了的历史,往往有空间的遗留。复活历史的触点,常常就在你一脚踏上往事旧址的瞬间。今人不能身去往古,今人可以足行旧地,古往今来的交通,需要藉助于实地考察。

田余庆先生和西岛定生先生,是影响我学术和人生最深的两位恩师。田先生是我在北大的导师,进东大以后,我成了西岛先生的门下弟子。田先生在精湛考论之余,极重实地考察,他主持大运河访古之行,行旅中解决曹丕征吴之战中的地理问题。西岛先生几乎年年到中国,研究所及,脚步几乎随之而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