尾 声(第3/4页)

李治悄然回头,瞥了一眼这位朋友兼宰相,却没有丝毫责难之意——不怪薛元超,连他自己都不知自己想如何,他自己都不信任自己的判断,如何苛求别人?在一个惯于推卸责任的帝王手下是不会有勇于担负责任的大臣的!其实无论李贤有无反心,只要他当时坚决地对媚娘说一声“不”,就能阻挡媚娘先前煞费的一切苦心。哪怕事后他自己出面协调宰相,亲自部署废掉李贤,局面都会完全不一样。但他没有强健的身体去支撑这一切,纷乱的国事又令他心力交瘁,更克服不了自己天生的性格。对权谋家而言,精明固然重要,但是遇到旗鼓相当的对手时最终决定胜负的则是胆色和气魄。所以媚娘胜了,胜在心志如铁、毫不犹豫,胜在勇往直前、不屈不挠;但落败的不仅仅是李贤,更是李治,媚娘完全打破了他设下的权力制衡!

弄权者终被权弄,这或许就是李治的宿命吧?

此刻媚娘也恰在为胜利而庆幸,虽然她付出了巨大代价,甚至狠心舍弃了一个儿子,但她终于脱离了李治的“魔掌”,并把朝廷大权收入囊中,从今以后她再也不必委曲求全。她傲然回首,审视那些效命于她的人:武承嗣、裴炎、王德真、刘祎之、裴匪躬、范履冰、元万顷、周思茂、宗秦客、宗楚客、武懿宗、苗神客、胡楚宾……拥有这样一股强大势力,天下再无敌手了吧?

不!至少还有一个人!

白发苍苍的刘仁轨突然从朝班中挤了出来,哆哆嗦嗦拄着手杖,一脸惊恐地往外走。群臣见老宰相如此慌张甚是诧异,李治也不禁回头询问:“刘公,为何如此慌张?身体不适吗?”

“臣进此殿甚感恐惧。”刘仁轨转过身来抛了拐杖,颤巍巍跪倒在地,“天无二日,人无二主。但此殿之中四壁光耀,竟有不止一位天子,此乃何等恐怖之兆?”

出将入相半辈子,坚守百济面对敌人重围都不曾畏惧的刘仁轨,岂会被区区几面镜子吓坏?镜殿之内一时寂然无声,群臣的歌功颂德之言都噎了回去,惊恐地望着这一幕。所有人都明白他在讽谏什么,当今天下到底有几个人主?

刘仁轨凝望着李治,那苍老浑浊的双眼一时间变得格外明亮——戴至德、张文瓘撒手而去,郝处俊、李义琰无奈而退,如今只剩我这八十老翁了!若不是这些年来东征西讨在外奔波,焉能容事态发展到今日?没关系,哪怕就剩我一个,只要还有一口气我也要保卫社稷!就算蚍蜉撼树、力有不逮,老夫也要与这姓武的女人周旋到底!她是灾星,是妖孽,是劫数,是我大唐的祸害!

媚娘狠狠瞪他一眼,陡然泛起一阵杀意,却又立刻遏制住——何必呢?这厮威名素著,况且八十多岁了,非要害他一死反倒给自己招恶名。任凭他吧,倒看这老棺材瓤子还能折腾几日?

不过刘仁轨的讽谏给媚娘提了个醒,她再度扫视群臣,目光比之先前审慎得多——事情不会一帆风顺,敌人还在!且不论刘仁轨,那个手握军队大权、打赢东突厥即将凯旋而归的裴行俭难道不是劲敌?还有薛元超,虽性格软了点儿,但此番顺从废立不过形势所逼,日后李治若真给他辅政大权还左右得了他吗?朝中还有多少隐而不露的对手?甚至包括她的党羽,现在废立太子、谋求富贵时都忠诚不贰,可将来她若……到那时这帮人还会誓死追随吗?

媚娘默默提醒着自己,而李治对刘仁轨之言又作何反应?

他茫然站在那里,扫视这满殿的镜子,隔了半晌才有气无力道:“刘公所言甚是。只留一面,其他都摘了吧。”范云仙、李君信乃至高延福等小宦官齐动手,不一会儿的工夫就把镜子摘了。李治望着这一幕露出了笑容,似是欣慰,又似是自嘲——好啊!摘掉镜子就只剩一位天子了,捂住耳朵盗铃就不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