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部 黄金贵族(第2/8页)

他在硫磺岛的一间小屋里写道:

我们得驾驶着骇人的飞机在附近的水域着陆,上帝见证,我们都幸免于难,然而在下降的过程中,我操纵着方向盘,心里琢磨的却并非如何将飞机完美地降落在水上,而是多年前在普纳荷学校那种誓不罢休的决心。我要写一篇小说——这可能会把你们都吓一跳,但是请容忍我的做法——小说的主题就是露辛达・惠普尔阿姨。我会挑个黄昏,请她坐在努乌阿努山谷里的房子里,下午例行的雨水从帕里山谷倾泻下来的时候,所有的东西都长出白色霉菌的时候,她总是能让咱们家族里的遗老遗少们开心。我一直认为,露辛达阿姨是咱们每个人的阿姨,人人都会来找她,听她絮叨那些单调的陈年旧事,我笔下的一切都没有任何意义——只是一个老太太无休无止的虚荣心——最后,这些絮叨成了一个咒语,把你我永远地禁锢其中。我将展示出露辛达阿姨的真实模样,她虔诚,她为家族而自豪,她不问世事,她爱传闲话,心肠好得令人难以置信。于我而言,她就像一张网、一团令人窒息的气体,是一个日夜侵扰着我的梦。我们的飞机触到水面的时候,我听不见旁边的飞行员疯了似的喊叫声,我只听见亲爱的老阿姨露辛达的声音。她是多么仇视飞机、仇视飞驰的小轿车,仇视日本人啊。事实上,如果你花一番功夫去细细探究的话,我猜她仇视所有的人,除了惠普尔家族、詹德思家族、黑尔家族、休利特家族和霍克斯沃斯家族。即使是这些人,也给她带来了无数烦恼,因为她总是得不厌其烦地为客人们解释,她是惠普尔家族的那一支,他们身上没有丝毫夏威夷人血统。露辛达阿姨死死抱着一个老观念,谁也不许说她那伟大家族的成员有夏威夷人血统。她对你我抱有怀疑,因为我们都不是纯正的英格兰血统。所有的霍克斯沃斯家族和一半休利特家族都被污染过。当我与她交谈时,她常会欲言又止,我知道她心里在想:“最好不告诉他,因为不管怎么说,他可是来自受到了污染的家族。”

从露辛达阿姨那漫无边际的狂想开始,我想要为所有的夏威夷人,还有那些前来为它出过力的人们树碑立传。我想写那最初的火山,也想讲讲那最后一次的甘蔗种植园罢工。你可能不喜欢我的小说,但它的每一个细节都准确无误,我认为这一点正是意义所在。这小说将是奇异的,我一直在写露辛达阿姨,仿佛她已经不在人世,但是她还活着,死去的可能正是我自己。

这个可怕的伤痛从来没有离开过霍克斯沃斯・黑尔的心头。他开始倾听露辛达阿姨的絮叨,他听出了儿子之前写过的一切:“我们生活在一张网里。蔗糖,夏威夷的幽灵,凤梨树,轮船,街上排成行的汽车,日本劳工领袖,露辛达阿姨的回忆。”这张网只消一拂便会消失,然而一提到楼上的那几间密室,里面关着几大家族中几位精神失常的妇女,这张网却也有千钧重量,压得人喘不过气来,这些人已经算不上神志清醒的正常人,甚至霍克斯沃斯本人的太太也在其中一间密室里度日。

20世纪20年代的普纳荷学校里,玛拉玛・詹德思是一位娇小玲珑、喜欢吟风弄月的小姑娘,她喜爱音乐,也喜欢男孩子。但随着岁月的流逝,尤其是从40年代开始,她的头脑渐渐糊涂了,她不再愿意试着去理解儿子布罗姆利的所作所为,也不去管鲁莽的女儿妮奥拉妮在做些什么。她唯一的乐趣就是让人开着汽车,带她到努乌阿努山谷的露辛达阿姨家里,两个女人在下着雨的午后,坐在一起漫无边际地聊天……两个人都不关心谈话是不是有边际。

几代人以来,传教士们一直对夏威夷人在兄弟姐妹之间的通婚行为严加谴责。夏威夷人的种种生活习俗中,这是新英格兰的道德批判最为严厉的一点。“这将夏威夷人置于文明社会的边缘之外。”露辛达・惠普尔的祖先曾为此大发雷霆,特别是露辛达本人的曾祖父艾伯纳・黑尔,然而同样的诅咒现在也降临到她那臃肿庞大、与世隔绝的家族身上。惠普尔家族的后代与詹德思家族的后代通婚,詹德思家的后代又跟休利特家的后代结婚,就算亲兄弟姐妹之间并未真正联姻,这些兄弟姐妹至少也在头脑和情绪方面结成一体。因此,某个名叫杰露莎・休利特・霍克斯沃斯的女孩儿无论是在基因上,还是从思想上,都跟一个叫玛拉玛・詹德思・黑尔的女孩别无二致,而两位姑娘终日在楼上的密室中打发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