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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鸣站在那里,双腿发软。他嗅到了危险,呼吸不畅,感觉到周围空气在变得稀薄。对生活,他所求不多,只想做好所能做到的分内事,从海外引进新的音乐,照顾好他的音乐家们,然后和他心爱的姑娘珠丽在一起。他没有自由,也不奢求,因为他心里很清楚,他父亲,还有青帮,已经完全控制了他的生活,甚至有可能控制他死去的时间和方式。现在,他还接受了另一个事实,面对日本人,他是无能为力的。但是,那些音乐家,那些他从美国带回来的音乐家,他们让上海沉湎于无尽的夜晚,至少,日本人会放过他们。

杜月笙谢过了老博,对他提供的信息,表示了赞许,杜月笙对秘书们总是很客气。老博一躬身,退了出去。

“真是很幸运。”孔祥熙转而又对林鸣说道,“还有你,不要太担忧,没有李代桃僵的理由啊。”

孔祥熙善意地用这个典故转移了话题,然而,他的话并没有缓解林鸣的忧虑。一旁的杜月笙点点头,表示同意,古代的用兵策略是他最喜欢的传统典故。

林鸣僵立着,他低声地开了腔:“请……”他听到自己的声音在颤抖。

“你想说什么?”杜月笙的眼光尖锐锋利。

“上海有那么多爵士音乐家,可以用别人做诱饵——”

但是,他父亲举手制止了他往下说:“这由不得我们,做决定的是他自己。在上海,没有人能抵挡得了诱惑。他就像一只鸟,在花海上飞啊飞,可是,迟早会掉下来,那时,就落到我们手里啦。”他目光冷峻地盯着林鸣,一字一顿地说:“不管他落到哪里。”

那是让林鸣心寒的目光,他扭头躲开了父亲,心里燃起了憎恨。他憎恨父亲,憎恨日本人,最憎恨的还是他自己。他知道,无论他将得到怎样的指令,只要指令一下达,他手下的一位音乐家就要遭殃,而他,只能服从。

一九三六年的平安夜,是个礼拜四。那天的排演结束之后,托马斯穿上大衣,走出了剧院。这是第一次他没有马上回家继续练琴,而是出去走走,放松一下。并不是这个传统的团聚日子勾起了他的思乡之情,绝对不是,直到现在,他还是很高兴能远离美利坚,在上海生活,上海的一切都让家乡相形见绌。每天早上,他在睡梦中醒来,期待着会有一丝的感怀涌上心头,但是,到目前为止,这一切从来不曾发生。当然,他怀念妈妈,但那是另外一回事,妈妈走了,她永远都不在了,没有任何力量能让她死而复生。

平安夜,他不想待在那栋冷清的房子里。他住的房子很大,用人很多,但其实并没有他的私密空间,也没有真正的同伴。所以,扣好大衣纽扣,从剧院出来后,他走到了霞飞路[7]上。这一条路上,都是店铺和餐馆,一家挨着一家。他的乐队同伴们把这一带称为“小白俄”,西里尔字母的店招闪烁着变幻的色彩,店铺和餐馆灯火通明,窗户上装饰着节日的彩灯和圣诞的布景。那是可以触摸得到的快乐,餐馆的大门开开合合,一对对裹着华贵皮草大衣的男女笑盈盈地进进出出。他都能听到酒杯的碰撞声,还有缕缕钢琴声,今晚,到处都是舞会。

那时,住在科利尔街,每到这个节日,家家户户都会在窗口挂上彩灯,圣乐班的歌手们在人行道上漫步,对着过往行人唱着圣诞颂歌。从街上走过时,烤火鸡的芳香不时地从邻居家飘出来。想到这里,一阵尖利的疼痛扎透了他,他的身体瑟缩了一下。他紧了紧大衣领子,装作是因为冷。

他想找个地方,坐下来听会儿管弦乐。在公共租界里,有好几支从美国来的白人爵士乐队,在维也纳花园,或者大华咖啡厅等俱乐部里,都有这些乐队驻演。听乐队队友说,这些俱乐部大舞厅里还配有舞伴,她们多半是白俄女子。不过,这样一来,这些俱乐部的档次,比起法租界里的俱乐部,自然就低了一等。法租界里有名的俱乐部有皇家剧院、圣爱娜舞厅、天宫咖啡厅以及大使俱乐部等等,以纯粹的音乐吸引高贵的客人。托马斯一直没去过公共租界里的俱乐部,就因为那里的种族隔离法规。今晚,他还是会在法租界找个有黑人管弦乐队的地方坐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