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一切成灰

白修德在《时代周刊》重庆办事处所在的那个简陋的小房间里贴了这样一张纸条:“若在这里所写的文字与《时代周刊》发表的任何文章雷同,纯属巧合。”

这反映了他对自己的能力越来越感到悲观:如果不能通过自己的报道改变中国命运的进程,那么至少也应该让美国人民了解他和史迪威、谢伟思和戴维斯等美国观察家们对中国问题的看法。

卢斯曾发表了他关于河南饥荒的那篇报道,这让白修德着实兴奋了几天。怒火中烧的蒋夫人要求把白修德解雇时,哈利·卢斯确实也曾力挺他。1944年春回美国休养期间,白修德写了一篇文章,想试探一下卢斯的态度。在美国,他不用担心中国那样的新闻审查,可以彻底弄清楚卢斯对中国的真实情况是否感兴趣。白修德在这样的情况下把文章交给他,卢斯别无选择,只能表现出一副客观公正的姿态。

1944年5月1日,《时代周刊》发表了一篇题为《中国生活现状》的文章,署名的是白修德,实际上是很多人一起合写的。文章的措辞坦率到令人吃惊的地步,白修德说:“经过一场激烈而又充满睿智的争论之后,他原封不动地刊登了我的文章。”

到了重庆,你才能体会到国民党在普通人日常生活中的分量。审查制度威胁着作家、剧作家、电影制片人以及其他公众媒体界人士。新闻界则是一个充斥着各种流言蜚语、宣传手册和电讯稿件的黑暗世界。任何诸如饥荒、通胀、封锁、外交关系或公众人物之类的话题都不允许在公开场合如实讨论……

重庆这种阴郁的气氛笼罩着居住在此地的每一个人的生活。中国的秘密警察机构不是一个,而是两个:一个为国家军事委员会服务,一个为国民党服务。他们手下的间谍和特工无处不在。在中国,任何人都可能因莫须有的罪名被捕,然后被关进大牢或者某个集中营。

目前,左右国民党的政治派系把坦慕尼厅和西班牙宗教法庭最坏的一面都糅合到了一起。寡言少语、处事神秘的陈立夫、陈果夫兄弟被重庆的外国人称为“CC系”,他俩通过赏赐、秘密警察、间谍和行政手段来控制国家的意识形态。大哥陈果夫手段通天,所有上报给委员长的文件资料和备忘录都要从他的手中转出。

他的小弟陈立夫身体单薄,面貌俊秀,地位比他更为重要。他工作起来不知疲倦,为人清心寡欲,经济上也较清白。他写的文章意境神秘、超凡脱俗,貌似富含哲理,不过几乎无人能够看懂。

那年夏天返回中国时,因为卢斯同意发表他那篇关于重庆政治状况的措辞直率的文章,白修德非常兴奋。不过他对卢斯的诚意还是心存疑虑,很快,他便有机会来验证一下自己对卢斯的怀疑是否有道理。从事情的发展情况来看,卢斯当初发表《中国生活现状》那篇文章不过是为了赢得他在纽约的那些员工们的好感。白修德写了一篇措辞尖锐的报告,披露了史迪威危机背后的一些真实情况。卢斯把这篇报道转交给了《时代周刊》社新任外国报道组编辑惠特克·钱伯斯,由他把白修德的稿子重新打乱,“编成谎言”。钱伯斯通过故弄玄虚的言辞和春秋笔法,不费吹灰之力就把史迪威遭到压制的整个事实给颠倒过来,转而从蒋介石和陈纳德的角度来阐述发生的一切。钱伯斯笔下的史迪威变成了一个遇事抓不住重点的土包子,而蒋介石则被塑造成了一个英雄。

白修德给卢斯写了一封长达45页的信,对他的故意篡改提出严重抗议。卢斯平静地回答说,时代出版公司“支持”蒋介石与支持温斯顿·丘吉尔在本质上没有什么两样。两人通过电报进行了激烈的争辩,白修德三次提出辞职,卢斯则像父亲对待误入歧路的孩子一般,对白修德好言相劝,并给他涨了工资。卢斯就像一尊神明,如果离开时代出版公司,无疑就会走上下坡路。至少在民间有这样的一个传言:“宁愿在时代出版公司当风尾,不到其他出版公司做鸡头。”不管怎样,这时候史迪威的职业生涯已经完了,卢斯支持的“委座”赢得了胜利,其他的事务来了又去,一切都结束了。白修德留了下来,虽然心情沉郁,但还是满怀憧憬,希望这一切总有一天会得到改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