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巴亚尔塔到瓦哈卡(第4/11页)

尽管重放光彩,但也不可能一切大功告成。现实人生不同于好莱坞影片。现实人生乃是恼人的每况愈下的行程。纳尔逊后来被离婚问题及由此带来的财产纠纷搞得心力交瘁,最后死于飞机事故。生前他对朋友这样说过:“有两种死法我不愿意碰上,一是空难,一是火灾。”然而在乘私家飞机时,机舱起火把他烧死了。死时,他剩下的惟有债款。

在墨西哥旅行时我看的就是这样一本书,同时倾听可怜的纳尔逊在一点都不可怜时唱的无数天真烂漫的走红歌曲。

不过,在墨西哥乘大巴旅行途中听音乐不是一件简单事。因为墨西哥的大巴不存在安静这一因素,里面几乎百分之百播放墨西哥音乐,而且不是马马虎虎的音量,而是大音量,震耳欲聋。所以,随身听的耳机往耳孔塞得再深,我要听的音乐中也还是有墨西哥音乐混进来。起初我尽可能把意识集中于“我的音乐”,但听到半途被迫作罢,只有躺在海边或步行时才听磁带。

这对我来说是个大大的误算。因为我原本计划在每天长达五六个小时的大巴行驶时间里随心所欲地听喜欢的音乐,极为乐观地以为这样一来,长时间的大巴之旅能变得容易忍受,岂料这番谋划转眼便一败涂地。五六个小时里,进入我耳孔的全是持续不断的墨西哥民谣:铿锵铿锵铿铿锵铿锵铿锵铿铿锵、泰基埃罗、米亚毛尔、铿锵铿锵铿铿锵。或许你说那也没什么嘛,不是说入乡随俗么?把当地音乐作为那里的存在之物好好受用不就行了!也许是那样吧,我起初也是那么认为。可是我要说,一天六个小时不得不听不明所以的墨西哥民谣,正常人无论是谁脑袋都要出问题。比如乘新干线从东京去广岛,车厢老是用大音量播放演歌[4](或者皇后合唱团[5]),你不认为自己会不胜其烦?至少我会。若真如此,绝对不乘什么新干线。

在墨西哥,对于想从此地移往彼地的人来说,最要命的问题是几乎除了大巴别无移行手段可以选择。铁路经过的地方有限,且安全和准时也相当成问题。所以只能乘大巴。而且——这是我在墨西哥一直乘大巴旅行的实际感受——能够好端端地乘上大巴都必须认为是幸福的。如此这般,我每日都不得不听那墨西哥民谣。没有任何选项。每次乘大巴我都对天祈祷,愿车内音响发生故障。佛陀也好圣母马利亚也好夸察尔科亚特尔(墨西哥的古神)也好——无论哪个我都对之祈祷。然而车内音响绝对没出故障。这——这个也想大声说出口来——在墨西哥纯属奇迹。墨西哥很多东西都常出故障。一辆大巴冷气出了故障,热呀,热得差点儿晕过去。又一辆大巴椅子靠背倒下去就再不起来了,我必须摆出接受牙医治疗那样的倾斜姿势并保持好几个小时。车窗怎么也打不开或关不上。有一辆大巴几乎没有物件不出故障,喇叭按不响,窗户关不上,仪表一个也不灵。这不是夸张,实际上无论时速仪还是燃油表全都死得利利索索。然而,惟独车内音响还是引吭高歌。虽说声音差劲,歌词差不多都听不清了,但音乐的确响个不停。见此情景,我终于死心塌地了。在这个奇妙的国度,纵然所有机械都呜呼哀哉,所有理想和革命都寿终正寝,车内音响也将因某种奇妙的理由而长生不死!

这么着,我放弃了所有希望,将墨西哥民谣作为“那里存在的东西”接受了下来,如同接受灰蒙蒙的空气、死皮赖脸的蚊虫、石块一般又大又硬的硬币(足以毁掉所有钱夹和衣袋)、印第安小贩以及食物中毒那样。

惟独车内音响因某种奇妙的理由长生不死,我这样写道。但这类似一种修辞,其实墨西哥的车内音响所以不死,自有其相应的明确的理由。那就是:因为墨西哥司机和乘务员无比热爱墨西哥民谣。无论发生什么,他们都要让音响好好存活。想必他们为此使用了想得到的所有手段,付出了所有的牺牲。有的人上车时不胜怜爱地抱着手提包,最初我以为装的是某种业务需要的贵重物品,后来才知道是盒式磁带便携箱。一盒磁带转完,便小心翼翼地取出下一盒插入。箱里我想装有二三十盒磁带。估计他们一天也好两天也罢,反正就是要一刻不停地听这音乐。我也喜欢听音乐,但没那么大的干劲。沉默偶尔也是需要的。然而对这些人来说,所谓沉默就是必须由墨西哥民谣热烈地填满的未完成的空白。这么着,一如墨西哥所有的白墙都被信息、广告涂抹得满满的,墨西哥的沉默也被欢快的墨西哥民谣填塞得风雨不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