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论/再创嘉年华(第2/7页)

文明与集体狂热传统两者不兼容,这种预设本身有点矛盾。文明是好的,是吧?它建立在许多良好的人类特质上,如智力、自我牺牲还有科技创造。但狂热庆典也是好的,它表达了我们的艺术情怀、灵性追求,以及我们的团结。如果我们将庆典、狂热仪式、集体愉悦排除在文明之外,那又怎么能称得上是进步呢?毕竟那是人类最与众不同的特质,是我们最深的渴望。保罗·哈尔莫斯(Paul Halmos)在1952年发表了一篇知名的文章《合唱舞蹈的衰落》(The Decline of the Choral Dance)。哈尔莫斯表示,合唱舞蹈是一种团体舞蹈,非常古老,分布地区也很普遍。它与近代欧洲发展出的双人舞蹈大不相同,团体舞蹈表达出人类“集结成群的冲动”和“生物层次的社会需求”。人类是一种社会性生物,因此,团体舞蹈在复杂的社会中消失(特别是工业化的文明),也代表我们生活中某个层面正在消失。这是令人非常不快的结论。[3]

文明的标准为何?也许只是规模大小的问题。狂热仪式和庆典已经发展到可以在同时间吸引几百人前来参加,在这样大小的团体中,每个人都听得见现场的音乐(未经扩音器),而且一眼就能看到其他的参加者。然而所谓的文明社会,似乎就是好几千人(我们的时代则是好几百万人)被绑在一起,经济上相互依存,军事上面对同样的敌人,以及遵守同一套法律。无论是过去或现代的大型社会,要创造休戚与共的感觉,通常都要通过能让上千人观赏的大型集会;电视则可以让数百万人凝聚在一起。

法国理论家居伊·德博(Guy Debord)称呼现代社会为“以大型集会为中心的社会”,依据他的描述,它出现在“没有庆典的时代”。[4]人们不会自行创造集体的愉悦,而是从大型集会中吸收、取用快乐,当中包括商业性的娱乐活动、国家庆典以及其他消费文化等。同时,媒体则不断宣传个人独享的快乐经验。德博感慨地说:“长期下来,观众的角色越来越被动。不得不说,大型集会是被禁锢的现代社会的梦魇,它最终没有传达任何意义,只有让人累得想睡觉。”[5]

我们始终找不到明确的理由解释,为何庆典与狂热仪式不能在大型社会中存活下来。1790年,法国所有城市都在庆祝大革命周年纪念,跳舞的人成行成列从街上延伸到郊外。摇滚演唱会则能吸引上万人前来,几天下来,人人都平和地一起跳舞、相互认识。巴西现在仍然会举办嘉年华,特立尼达也还保留着自己的节庆活动。今日的非暴力革命,例如乌克兰的橙色革命,参加者一定会播放摇滚乐和饶舌乐,穿着革命颜色的服装,在大街上唱唱跳跳。不管人数有多少,都能创造欢庆的气氛。

随着时间发展,社会规模不断变大,但这不能解释为何精英阶级长久以来对平民庆典与狂热仪式有敌意。这种敌意至少可追溯到古希腊城邦时代,当时每个城邦也只有几万人而已。彭透斯王对付酒神的伴侣,罗马人查禁狄俄尼索斯祭典,都不是因为担心信徒的人数有多少。几世纪以来,当局打压庆典和狂热仪式都是有意识进行的,他们(男女都有)感受到实在且迫切的威胁。所有构成文明的元素当中,对庆典最有敌意的,不是晚近才出现的资本主义或工业化,而是更过去的社会阶级。当某个阶级、族群或性别统治一定数量的人口时,便会害怕地位低下者充满力量的仪式将威胁既有的社会结构。

以中世纪后期的欧洲以及加勒比海地区为例,首先,精英分子退出庆典活动,可能是因为害怕,也或许是想要维持尊严,刻意与大众保持距离。没有他们的参与,庆典仍维持其传统的功能,让参加者产生团结一致的感觉。这么一来,参加者就只剩下被统治的那群人,不可避免地,他们一团结起来,更是会挑战统治阶级,例如在嘉年华活动中嘲讽国王和教会。欧洲殖民者四处征战,全世界都有这些精英的足迹。他们用自己的观念看待各地文化,视原住民为“野蛮人”,一到当地就威吓他们。这就是文明与集体狂欢的矛盾症结所在:狂欢仪式能营造团体向心力,但若团结起来的是被统治者——农夫、奴隶、女人、被殖民者,精英分子便会呼叫军队来帮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