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法西斯集会(第2/3页)

自我瓦解、超越、万众一体、人我合一的感受。这样天真、返璞归真、返老还童的喜悦,难道不存在于纽伦堡大会的回响声中……再者,“裁判去死”这股冲动不亚于“杀了犹太人”吧?[12]

爱泼斯坦不认为这是自己的创见,那不过是老生常谈罢了:“早在弗洛伊德研究之前……人人都知道,加入群众,就是允许自己回归原始本能的生活。”

但知识分子开始谴责群众运动,也不过在纽伦堡大会之前一百五十年,当时的政治环境与纳粹非常不同,几乎是完全相反。法西斯大会赞扬暴君,法国大革命则是要推翻暴政。法西斯主义用最粗暴的方式体现政治权利,法国革命孕育出当代左派的概念,政治立场从此有了“左”与“右”之分。对比纽伦堡大会与法国大革命决定性的行动(如攻占巴士底监狱),两者之间只有一点点的相似处:都在户外,都有大量的人民集结,都是“群众运动”。

从现代人的角度来看,法国大革命的起义群众还算温和(即使他们是民主先驱),但他们的行动如浪潮,震惊了所有欧洲宫廷和庄园。一群衣衫褴褛的人,多数饿着肚子,只想要点面包,结果就成功推翻了波旁王朝。业余的法国社会学家古斯塔夫·勒庞回顾十九世纪末期后,他认为,群众发起革命的理由,例如争取食物或讨厌旧政权,都不是理性的。他们单纯就是疯了,因为群众的本质就是疯狂。个人一进入人群,“就进入特殊状态,就像被催眠一样,在催眠师的操作下,感受到奇妙的感觉”。在当下,大脑就会“麻痹”,“人开始无意识地行动,成为中枢神经系统的奴隶”。[13]现场集合的不是“众人”,而是一堆神经组织,没有什么比这个更“原始”的了。

勒庞1895年的著作《乌合之众》成为历久不衰的社会科学畅销书,他并没有见证革命,也没有参考任何历史学家或目击者的说法,但他的描述仿佛就像站在阳台上观看一样。他的书充斥着我们今日会直接当成歧视的论断,举例来说,他认为群众“像女人一样”不理性,容易走向极端。[14]他也不认同低下阶级发动的热血革命,反对法国大革命争取的平等以及各种形式的民主。他写道,同时代的那些群众,纯粹只是“想要彻底毁了现存的社会而已”。[15]尽管如此,这些意见并无损勒庞的权威,反而成为西方思想的主流。弗洛伊德对集体行为的看法都传承自勒庞。

因此,知识分子对群众的既定看法都非常相似。无论是衷心地在纽伦堡为希特勒欢呼,或为了面包在法国发起革命,都和殖民地“野人”的狂热仪式没两样。早期的传教士认为,狂喜的“野人”是被恶魔附身了。后来心理学家说,群众中的个体都被“去个人化”了,退化成幼稚的状态,完全凭感觉,极容易被牵着走。恶魔不是不流行了,只是多了科学的解释。弗洛伊德年轻时在巴黎观察街上的群众,他写道:“我相信他们被一千个恶魔附身了……他们是一群有精神流行病的人,历史上的暴乱都有相同问题。”[16]作为个人,我们都是理性且文明的人,但如果聚在一起,原始的恶魔就来搅和了。1934年的纽伦堡大会导致犹太人大屠杀,1789年的法国大革命带来恐怖统治。它们连同北美的莫霍克族(Mohawk)战舞、大洋洲土著的成年礼仪式,一起被归为狂野、有杀人倾向的一类。

和嘉年华、狄俄尼索斯的祭典相比,二十世纪三十年代的法西斯集会也是一种集体欢愉吗?人们聚会、举行仪式和庆典,一同追求超越、放下自我的体验,是否会失控出现暴力行为,让整个活动走调呢?

我们先从一个重要的区别谈起。大型的法西斯集会并不是庆典或狂喜仪式,它们是由一小群领导者规划的党代表大会,是为了教化众人。这类政治集会有段庄严的历史,它至少可以回溯到罗马帝国,领导者借着圆型运动场(circus)和雄壮威武的游行来提升公民的忠诚度。中世纪天主教教会利用多彩多姿的庆典和游行活动达到同样效果,由穿着华丽的教会官员带头,众人抬着圣人的塑像游街绕行。在大型的集会中,行进队伍会带着一些引人注目的物品,罗马人则是带着铐上锁链的囚犯和牢笼里奇异的野兽,但那些只是装饰,整个活动要传达的核心讯息,是成千上万的人同时聚在一起。到了电视时代,播报员也会慎重地提醒我们,上亿人都在观看足球比赛或颁奖典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