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记 历史是我们的宗教(第2/3页)

多少年来,耳边都是无神论,喧嚣着人定胜天、人是万物之灵、人是自然的主人,如今看来都是虚妄之心、狂放之言,颠倒了主客、倒置了本末。花草一季,树木百年,千万年的河山,永恒的星空,人何以堪?在伟大的自然面前,人类渺小如同蝼蚁蟪蛄,短暂如同雪花飘落。

也并非天人合一,而是天主人客。人与自然,不是对等,而是主客。自然是永恒的主人,人类是短暂的过客。人来做客要感恩,人来做客要知足,干干净净地来,干干净净地去,保持清洁的环境,留给后来的新客。自然是超越人类的存在,不管是在时间的永恒,还是在空间的无限;自然是君临人类的神明,不管是在未知的无限,还是在力量的无穷。自然是人类应当感恩的主,自然是人类应当敬畏的神。

我读《圣经》,了解人类的原罪。我读佛经,知晓人欲的虚妄。我读《周易》,明了福祸天降。我读《老子》,体会万物自然。我读司马迁撰写《史记》的宗旨:“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心领神会,铸为心中的模范丰碑,奉为史家的最高境界。

中国自殷周革命以来,天取代鬼神成了心灵的皈依和精神的敬畏。天是自然化的神明,天是规律化的主宰,天是历史理性化的本源。运行的天道,主宰着宇宙万物,主宰着历史和人类、国家和个人的命运。历史学家游走在星空和大地之间,在天道和人道之间求索,观望星宿的移动,推演大地的分野,观察天道的变化,预测人世的变迁。

“殷鉴不远,在夏后之世。”中国文化中历史意识的觉醒,也在殷周之际。殷灭夏,正是周灭商的镜鉴。以水为镜,可以知容颜;以史为镜,可以知兴替。自己看不见自己,需要借助于镜子;当代不能认识当代,需要借助于历史。司马迁说:“居今之世,志古之道,所以自镜也。”已经参透了今借助于古,当代借助于历史以自我认识的奥妙。

司马迁生于后战国时代,列国并立,诸子百家的流风遗韵尚存,他继承家风遗训,网罗天下放失旧闻,观望历史变迁,体察兴盛衰亡,成就一家之言。他是孔子的继承者,他引孔子之言自述心志:“我欲载之空言,不如见之于行事之深切著明也。”他著《史记》,是延续孔子整理《周易》、《春秋》、《诗》、《书》、《礼》、《乐》的传统,寓义理于历史,五百年后自成一家。

两千年来,《史记》堪称中国历史叙事的峰巅,其叙事之良美有据,思想之微露深藏,堪称“史家之绝唱,无韵之离骚”,诸子之别家。司马迁的人格风格,特立独行而坚韧高洁,起伏曲折而独领风骚。他体察生死有不同价值:“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他相信生的价值要到死后才能确定:“要之死日,然后是非乃定。”伟大的司马迁,他将生命注入历史,在著述立言中求得永生,历史是他的宗教,他是历史的祭司。

2009年8月,我送父亲的骨灰到青城后山墓地与母亲合葬。祭祀之余,环视群山,仰望云天,空谷绝响中,再次听到父亲的训诫:“人生无常,万物有主,慎之敬之,留名于世。”小子须臾不敢忘。古圣先贤有言:“太上有立德,其次立功,其次立言,经久不废,此之谓三不朽。”小子无德无功,唯立言以不辱先人。

叔本华说,立言者的天空,有流星、行星和恒星。流星闪烁,转瞬即逝;行星借光,与时并行;唯有恒星,矢志不渝地放射自身的光芒,因其高远,需要多年才能抵达地球人间。

承先父遗训,有幸学史的我,已将立言的价值交由时间审量。怅望无垠的星空,能留下几丝光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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